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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宅图书馆】三:选项C错在哪里

地理老师现在不骂我了,但是历史和语文老师把我骂得好惨。”昨天下午,小莽子一边对我说一边从书包里抽出几张卷子,“这个星期我的历史和语文月考都不理想,这几个题做错了。”

我接过试卷,历史还好,主要问题集中在商鞅变法;语文选择题错了一道,阅读理解丢了十几分,四十分作文得了三十一分。

“你知道为什么商鞅一变法,秦的国力就大大增强了?”

“不知道,老师没讲,书上只是写了‘商鞅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使秦国的国力大为增强’这一句。”他拿起我书桌上七年级上中国历史课本,翻到35页,指着课本说。

“秦人比其他六国人更聪明吗?”

“不。”

“更强壮吗?”

“也不。”

“秦国的兵器与六国的大不相同吗?”

“应该都差不多的,因为他们是同一个时代,而且应该秦的生产力还要比其他国家更落后点。”

“那商鞅的变法涉及了哪些领域‘使秦的国力大为增强,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一跃成为最强的诸侯国’呢?”

“涉及了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

“这几方面的变法都改变了什么?为什么一变国力就增强、军队就强大了?商鞅为什么功劳这么大但死得那么惨?商鞅能不能不死?”

“呃……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就从商鞅为什么不论变法成功与否都不得不死说起吧。”

用了半个小时,算是解决他的历史课问题。

语文选择题,要求选出一句没有语病的句子。小莽子选的B,老师的标准答案是C:我只有以大学为目标,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才能报答父老乡亲的大恩大德。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叔叔,我语文是不是差得有点老火?”小莽子有点紧张,眯起200度又不戴眼镜的小眼睛看着我说。

“不是,我觉得这一题,你选A、B、D哪一个都不算错,只有C这个标准答案才是错得最离谱的。”我知道不应该在学生面前说他老师的不是,但我一定要告诉小莽子,这次真的是他老师错了。

听我这样说,小莽子的眼镜眯得更厉害了,可能是想看清楚我的表情是不是认真的。

“我来告诉你这个选项C错在哪里。首先,读书是你的权利,如果为了报恩德而读书,这个是‘道德绑架’;第二,上大学绝对不是读书的目标,它只是读书的过程而已,就像幼儿园毕业上小学、小学毕业上中学一样自然;第三,如果要报答别人,首先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上不上大学,只是一个选择,不是一个评判,更不是结果,你怎么评判一个足球运动员和一个铅球运动员谁更优秀?”

小莽子只是看着我,没有任何的回应。

“好吧,我们继续来看看你的阅读理解和写作。”

“‘《论语》十二章’学完了,老师让写学习心得,我不知道怎么写。”

“十二章都懂吗?”

“懂。老师都讲过。”

“那第一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什么意思?”

“学习了之后,经常温习巩固,不也是很快乐吗?”

“老师是这样讲的?”

“是的。”

“可是,你不觉得这有问题吗?学会了不断温习巩固,这有什么好快乐的?你天天都看同一本书,快乐吗?”

“呃……看起来简单,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习’在这里不作‘温习’解,应该是‘实践’,引申为‘常常在实践中应用’,即‘学以致用’的意思。”

“可是课本上是写的‘温习’。”

我翻到七年级上语文课本第五十页,“时习”的注释真的是“按时温习”。

“《孟子》里面讲‘尽信书,不如无书’,教材不一定就完全正确,老师也不是无所不知的。所以,你的心得知道怎么写了吧?其实关于阅读和写作,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能给你的建议就是:多读,多写。阅读不要受教材限制,越广越好;写作不要被套路框死,要好好说话,说人话;最后,要思考,要问为什么是这样。”

“我们每天有半小时的阅读时间,但学校没什么书,都是教材上这些,我都读过了。我能不能借你的书去学校看?”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你想看哪方面的?”

“下个星期历史课要上到‘张骞通西域’了,我想先多了解一点。”

“好说。”

“啊?你们在说西汉啊?卫青、霍去病打匈奴吗?”花卷咬着一根泡筒走进来问。

“对啊,哥哥下周历史课要学到我们吃的胡萝卜、石榴和葡萄最先是从哪里传来的。”我一边回答花卷一边爬上书架,抽出彼得·弗兰科潘的《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西嶋定生的《秦汉帝国 : 中国古代帝国之兴亡》,还有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从书之一刘德增的《秦汉衣食住行》和许晖的《植物在丝绸的路上穿行》、《香料在丝绸的路上浮香》,五本书放在桌上,“自己选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说。

小莽子选了刘德增的《秦汉衣食住行》,“叔叔,我下个星期来还你,我现在要去上面亭子写作业了。”

送小莽子回来,太座大人说:“你不应该那样讲他老师,小娃娃很单纯,这可能会让他对老师有看法,影响他的学习,而你又不是他的老师。”

太座大人总是对的

【尺宅图书馆】二:安逸惨了

昨天晚上做梦又在翻《史记》,有好多字认不得,急醒。起床屙尿,也不晓得是几点钟,外面还乌漆麻黑。结果倒下去又接到再翻。简直太讨厌咯。

昨天上午,我书桌左手边,七、八、九年级地理、历史和语文教材一个摞一个;右手边,柏杨、傅斯年、顾颉刚正和司马迁滚打成一坨,我看电脑看得双目赤突,旁边还有赫拉利、毕达哥拉斯和霍金几姨妈在看闹热,小莽子来了。

小莽子是我“尺宅”的大咖、VIP,是第一个读者,我必须得见他。

“叔叔,你看哈之几个题咋个做嘛。”小莽子边说边拉张椅子坐到我旁边,从书包里面扯出来一张卷子,“后面这几个大题我做了,错了,老师也没讲错在哪点,只喊我们假期订正。”

我一看,半张卷子都是错的,都是七年级关于东西南北半球经纬度定位和地球公转、自转太阳直射点变化的题。

“之个题出得,可以,来,坐过来点,是之样子……”一个题分把钟讲清楚。

“叔叔,我历史也有点老火,难得背。我老妈和老师还说我语文不咋个得行。”小莽子一脸难色。

“野!你还是比较全面哈。历史哈不抻钭,考试就只能靠背咯。地理是基础。你把地理先哈清楚,历史就有个码目;历史有码目,语文就一麻不梗手,然后作为语言和文字艺术的文学,就上道了。你阅读要继续,不能停,然后你看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个小时后,小莽子:“哦!之样哦。啊叔叔,你再借我两本书嘛,我看完明天来和你换。”

“你自己拿嘛”,我说。

上午,门被拍得哐哐响。

“哪个?”

“我来换书。”

小莽子。

“叔叔,我明天回学校。”

“哦,你多拿几本,看完下个礼拜来。”

“不咯,我还是拿两本,明天回学校前来还。”

“自己拿。”

这个学期我的课,我想了几个礼拜,也不晓得到底上的是地理课、历史课还是语文课,最后自己安了个“文综”(不含政治课)。一个礼拜一个主题,涵盖地理、历史(中国史和世界史)、语文,有时候也巴点点音乐、戏剧、数学的边边。作业不按天计,学生每个礼拜一在主题框架里面自选一个课题,每天推进,礼拜五课题结题,学生自己上台当众汇报。

关于教育这个事,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固定不变的教育者或被教育者——教师或者学生。有时候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有时候老师是学生,有时学生也会变成老师。这是一个教学相长的终身学习之路,即如何成为一个学者——终身学习者的学习之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加双引号这句是一个叫苏格拉底的外国老者说的,我喜欢就拿来用了。

学生坐在教室里面上课,这门课程如果不是他自己要学,是教育部门规定他要学、老师要教,牛不吃水强按头这个事情就相当让人咆烦。不管是站起的还是坐起的,都咆烦。

开学第一个礼拜,我以为我要黄。结果这几个礼拜下来,野——还好嘞,最后只剩五分钟下课,都有学生要拱进来听。

你有好想上我这个课?

很想。

很想是有好想?

就是特别特别想。

这个学期没上高中的课,有高中生见我一次就哼一次“豆哥,好想上你的课哦!我可不可以上你的课嘛?”

我之开心法,不摆咯。

我开心不是自我感觉良好说我课上得有好好,那太不要脸了。我高兴是因为这不是哪个要教灌哪样给他们,是他们自己要学。安逸惨了!

就是晚上做梦都在备课翻书,讨厌。

【尺宅图书馆】一:第一位读者

以前,我家门铃响通常两件事:邻居来买手工皂和快递小哥上门取件。

从上周起,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门铃响起时,我就比有人来买皂还开心,因为十有八九这是小区里的一名中学生抱着他1岁半的妹妹来借书、还书。

我一直想把自己的书房开放成为一个带有社区图书馆性质的二手书店。但两年来,有书,有图书馆,却一直没有读者。直至上周,第一位读者,终于出现了。


从兼做菜鸟驿站的“点滴超市”出来,看到老板的儿子在对面草地上,赤脚坐着看书,两棵杨梅树给他在阳光下铺出一朵阴凉,树间还挂着一个吊床。隔着一条道路看他,帅得不行,通身像在散发绒光——小兽身上绒毛一样细细密密温和的光。

他考上了贵阳一中新开办的私立李端棻中学,9月开学上7年级。李端棻中学和学堂新校区相隔也就两条马路。

“是自己考上的哦,不是交高费进去的哦!”花卷奶奶还说有次去他家取快递,听见他爸爸对他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成为人上人,否则就只能做现在这样的人下人。

边往家走边想:现在的小孩子,没有大人在身边“监督”的自由时间,不玩手机,不打游戏,却抱着一本书看,实在是稀奇。终于,还是忍不住折返去和他聊聊。

“你在看什么书呢?”

“叔叔好!”他抬起头,笑眯眯和我打招呼,眼睛晶亮,黑得透明。把书封面给我看,“我们一起打过球”,他说。

“哈!你还记得!”《口才三绝:会赞美·会幽默·会拒绝》,我觉得这书应该属于“正确的废话系列从书”,翻翻而已,没什么意思。

“听你爸爸说你喜欢看书,我没事也会看看书,现正在看《人类简史》,你之前都看过什么书?”

“看过《苔丝》、《简爱》、《呼啸山庄》、《雾都孤儿》,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爸爸就不买了。”

一看就知道,他爸爸是照着语文老师推荐的考试课外阅读书单买的书。三十年前我上中学时,语文课外阅读书单是这些书,三十年后还是这些书。现在回头看,几十年如一日将学生的阅读范围框定在这些书,有问题,大问题——几代人读一样的书、一样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这培养的不是“人”,是国家机器需要的螺丝钉。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读完有什么收获?”

“做事情要坚持努力,不能轻易放弃,根据国家的需要,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也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同立场和年纪的人读同一本书会有不同的收获。老师曾经也告诉我说,这本书就是作者的经历,几乎可以看作是作者的自传。后来我知道,这并不都是事实,并且读这部作品的中国人比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还多;我还知道作者在书里颠倒黑白,将为了实现乌克兰独立而战的民族英雄描写成了无恶不作的“匪帮”。像这些事实与老师所说的不一样的地方还有好多。”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除了读学校老师推荐的,还读更多学校老师没有推荐的书。我家里有一些书,如果你想看,下午4点后我一般都在家。”

“好的。等我妹妹睡醒我就去找你。”他指了指吊床,我才发现,里面睡着一个小孩子。

“你妹妹多大了?”

“1岁半。还不太会说话。”

“好的,等你妹妹睡醒。再见!”

对他是否会来,我几乎没报任何期望。

下午快5点时,少年抱着妹妹来了。

我带他去了书房。因为新学期要给学堂增补一些书,书房里,不但书架上,桌上、窗台上和地上都摆满了书。

“自己慢慢看看有没有想看的。如果没有找到,告诉我,我帮你去找来”我说。

选书的时候,他肉肉的小妹妹安静趴在他肉肉的肩上。

“叔叔,我参加中学入学考试,有一次是让写科幻作文,但我没怎么看过科幻的书,你有吗?”

“有。”我指第五个书架“在最上面一层。不过只有《弗兰肯斯坦》、《银河帝国:基地》七部曲、《沙丘》三部曲、《三体》三部曲、《安德的游戏》三部曲、《提嘉娜》和《火星救援》这些。”

“我不知道从哪里看起,要不叔叔你推荐一本给我?”

“好。”我觉得这推荐的第一本书,很可能就决定了这位少年还会不会再来,以及他以后很长时间还会不会继续读这类书,所以这本书应该有趣、阅读顺畅且想象力足够又不会太丰富到超过他的理解范畴。我站上椅子爬在书架上,取下《安德的游戏》递给他,“这本关于人类和虫族星际战争的很有趣,你可以先看看。”

“好的。”

“另外,我想把这本书当做见面礼送给你,你能来,我很开心,希望你能常来,我几乎每周都会买新书,如果你有想看的书也可以告诉我。”

少年他很感谢我推荐和借书给他,但无论怎样都不肯收下《安德的游戏》,说看完就还回来换另外的书。

最后我说“有读书人来访,我很高兴。这是长辈送给喜欢读书的晚辈礼物,如果拒绝就太无礼了”他才收下,抱着妹妹告别。

他看书的速度和我一样。

第二天中午,他就来借《安德的游戏》三部曲的另两本,第三天还回来这两本,借了两本,第四天借了三本……

我这四十几年,该看书时,没书看;有机会看书时,没好书。现在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一年读几十本书,除了在恶补早年欠下的帐,更是希望给正在迅速成长且心灵还没有被蒙蔽的女儿和新一代,在他们求知旺盛时不会因为没有书可看而去不加选择的读一些垃圾——人若从垃圾中汲取生存的精神资粮,最终都只是蝇营狗苟,忘了自己原本是人。

早餐后,花卷和我在花园里看书,她突然抬起头问我:“爸爸,今天那个哥哥会来换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