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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
两汉:佚名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这一首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生不得志而思立名于后。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青青陵上柏》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句。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夫人幼而学之,孰不欲壮而行之?迨辙環畿偏,终不得遇,而逝者催老,安得不更而为‘回车’之思乎?”“回车”就是更辙,换了一条道路,远离故人故物,从此余生犹如独行远路。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白居易《西原晚望》有“因高聊四顾”“寂寞风日暮”句,孑然立于世间,伤迟暮之情。“东风摇百草”,百草经春而发,又是一年春,故年去不返,一路之上“所遇无故物”,新者日新,故者已矣,只能“悠悠涉长道”,“焉得不速老”。

世间事物多无常,盛者有衰时,衰者也终会有闻达之时,因此“盛衰各有时”。但“立身苦不早”,我的盛时却不知何时才来到。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今日良宴会》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句。“荣名以为宝”,再借《今日良宴会》“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句,上下句感慨策高足,据要津,均不得,人生易逝,岂可“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

一片春景却哀飒如秋,直如孔武仲“秋空杳杳豁四顾”。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
两汉:佚名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六年级(下)语文课本中,这首诗有注无解,作业是让学生结合牛郎织女的故事,说说这首诗表达的情感。

《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在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南朝梁任昉的《述异记》里也有“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紝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

可见,牛郎织女的故事一开始就是织女成婚后,“贪欢不归”导致“嫁后遂废织纴”,作为贪欢误了职司的处罚,“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后来慢慢在民间发酵,被历代好事者添油加醋“丰富加工”之后,现在与《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成为了中国四大民间传说和爱情故事,而牛郎也从一位天上星君变成了凡间偷看女子洗澡并偷走别人衣服相要挟成亲的猥琐男,这事搁到现在就是拍裸照相要挟的下流胚子。不知道这样的故事,和“爱情”两字有什么关系,除非这是一个斯德哥尔摩案例。

《迢迢牵牛星》早于《荆楚岁时记》《述异记》,从故事看是《小雅·大东》的扩充新编,或许现代的“牛郎织女”版本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历经千年而成。

《迢迢牵牛星》无论在叠字还是结构,与《青青河畔草》都很相似,都是相似相望但不相亲。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周礼·考工记》注“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心思在情郎,终日不成章。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盈盈”一说水清浅,一说形容织女貌美,与《青青河畔草》中“盈盈楼上女”仿佛。在《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中,张定浩认为,“其实这两种解释未必水火不容。也许,这‘盈盈’两字是在形容织女和织女倒映于银河中的影子。”受张定浩启发,我想“盈盈”不但写织女和水中倒映,苦愁而“脉脉不得语”,或许还有千言万语,相思无边,隔河语凝噎而顾影自怜。“脉脉”,《广韵》“嗼”字下笺引此句作“嗼嗼不得语”。

为何“河汉清且浅”,受相思煎熬也不过河相见?在我看来,整首诗只写女子心事,于女子相思的对象不提一字,或许这只是一场单相思也未必。女子心心念念,却总没有时机也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薄薄一层窗户纸,就像清且浅的河水,却就是过不去。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
两汉:佚名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吴淇曰:“此亦臣不得于君之诗”(《古诗十九首定论》);张庚曰:“此亦臣不得于君,而托兴于奇树也”(《古诗十九首解》)。真是心心念念不忘君,一花一叶总关情,我在几位一心跪舔主君的古人注解旁边批注了一个字——呸!

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说,“此怀朋友之诗,因物悟时,而感别离之久也”。我认为,诗人怀的这位朋友,不是普通朋友,甚至不是朋友,而是心中人,是情人,爱人。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此与《涉江采芙蓉》一种笔墨。看他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忽说物可贵,忽又说物不可贵,何等变化。”物贵不贵不重要,重在心中牵挂。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中”《五臣文选注》和《玉台新咏》均作“前”。庭前还是庭中,树在哪里不重要,重在一个“奇”字。虽然全诗也没说树奇在何处,但心中挂念的非一般人,自然树也就不是一般的树,花也不是普通的花了。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攀条”,手拉着花枝,“荣”,花繁茂状。挑挑拣拣选了一枝花繁叶茂的摘下来,想送给心里所思念的她/他。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手握花枝久,郁郁花香充盈衣衫和两袖,但想送给的那个人,不在身边,距离路途遥远,别说一枝花,就连我也无法去到她/他的身边。上句和这句,与《涉江采芙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贡”《五臣文选注》和《玉台新咏》均作“贵”。区区一枝花,又不是贵重的东西,有什么好作为礼物送给她/他的呢?唉!“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不过是感怀分别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这首诗出现在八年级(上)的语文课本中。课文的注解大意为春日佳景,一人独赏,思念情动,欲寄远人。但从文中,没有读到特指诗人是女子还是男子的信息,所以男女都有可能。如果只是因为古代女子不轻易在外抛头露面,外出多男子,就视诗中折花人为女子,这就“想当然”了。视为男子似也无不可。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
两汉:佚名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刘履《古诗十九首》“贤者既出仕,久而未见亲用,自伤不得及时行道,以扬名后世,将与碌碌庸人俱老死而无闻,是以不忍斥言其君,乃讬新婚夫妇为喻,而作是诗。”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贤者不见用于世而讬言女子之嫁不及时也。”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极欲为世用而不欲轻为世用者,为伊吕课当之。”可惜了一肚子的学问,坏在了满脑子的事君、为世用、扬名心思上。尤其是朱筠所解,用贵州话说来就是“弯酸”,自己想说想做有不说,要让别人明白了再由别人说出来并力邀,自己再推辞而从之,简直是虚伪。

在我看来,这首诗就是情切切,意绵绵,一寸相思一寸灰。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竹喻己。女子可能已是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无姊妹,所以才更“冉冉”而显柔弱。山喻夫。“泰山”,王念孙曰“泰山当为大山”,然而我以为,既然诗中没有地名,就是“泰山”也未可知,所以有可能是特指,有可能是泛指,不纠结。“结根泰山阿”,言女子终身有所托付。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这里新婚可能是订婚,我认为可能是私定终身并已有夫妻之实,伏“轩车来何迟”句。两情相悦,缠缠绵绵如“菟丝附女萝”,菟丝喻女,女萝说是松萝,知道是喻夫即可。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菟丝生得正是时候,正如我们相会成为夫妇。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夫去远方,或本就家在远方,或是路经此地两人一见倾心,而后归去,承诺到家禀明父母即来迎娶,一旦分别,日日思君不见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子衿》),所以才会感觉“轩车来何迟”。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行行重行行》也有“思君令人老”句,正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正是在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遇到了你,让我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样,奕奕光彩。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我相信)像你这样的男子,一定信守承诺品格高尚,那就这样吧!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话虽如此,其实心中惴惴不安。可怜,可爱。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
两汉:佚名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十九首”的排序,目前我看到两种,不同在《明月皎夜光》和《明月何皎皎》在第七首还是第十九首。这里按《明月皎夜光》第七的排序。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中说这首《明月皎夜光》,“此亦臣不得于君之诗,非刺朋友也。”

一九八六年二月六日,金庸在香港自己作品集的序里说,“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来是‘文以载道’……他们不相信文艺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好的作者或文章,就是能让人感到“这句话说出了我的想法”,但让自己来说,却又兜兜绕绕不得要领,不知怎么组织语言文字才能达意。为什么这里突然冒出金庸,后面有话。

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此诗怨朋友不我与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刺不得于朋友而怨之之诗”。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感时物之变,而伤交道之不终,所谓感而有思也”。朱自清认为这首诗是“秋夜即兴之作”,“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一次,难得的各家解读大半一致。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明月皎夜光’,目所见;‘促织鸣东壁’,耳所闻;‘玉衡指孟冬’,点时令。”《诗经·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促织就是蟋蟀。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汉武前以十一月为岁首,孟冬夏正八月也。”李善说孟冬是夏历七月,因为汉初夏历十月为正月。到底汉初的岁首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汉太初以前,以十月为岁首,为建亥历;太初以前之孟冬十月,即夏历之孟秋七月也。郭必恒《中国民俗史》(汉魏卷)说,秦人实行颛顼历,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这一习俗为汉人传承,汉初,高祖在长乐宫行朝仪、贺新年,就是在十月一日。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正朔,以正月为岁首。所以,朱筠的说法有误。因此这首诗的“孟冬”是七月,而不是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促织鸣东壁’即‘八月在宇’义。东壁向阳,天气转凉,草虫就暖也。”促织鸣东壁,我认为正是草虫离野而未至宇的时候。

“明月皎夜光”四句,要么是写的整整一夜,要么写的不是一天而是一段时间,因为月明星更稀,只有没有月或月光不皎洁时才可见“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四句,张庚说喻“朋友之志变易”,我认为是说同门日久,不是一朝一夕,伏笔下句“弃我”和“高举”。“玄鸟逝安适”,《史记·殷本纪》“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秦本纪》“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玄鸟就是燕子。

“昔我同门友”四句,“曰‘同门友’,则是平昔切磋共学,非泛泛交游可知。”(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各家都以“明月皎夜光”开头四句为写所见所闻和时令,我认为与这四句为对应,皎皎之月,指的是各位同门学友的老师;月不见了才可见众星历历,伏笔后句各同门学有所成“高举振六翮”离师而去。“弃我如遗迹”,前《行行重行行》有“别离”“弃捐”句;《青青陵上柏》有“忽如远行客”句。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虚名指“箕”“斗”“牛”,就是李善说的“言有名而无实”。最后,恐怕要叹一声“㙳轲长苦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