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寻迹

下午打球回来,在晚饭前看完欧阳建《古代小说版本简论》,晚上枕边书就换谭帆《古代小说评点简论》。还有前天翻完的苗壮《才子佳人小说简史》,这三本都是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1版1印,前两者是“古代小说文献简论从书”之二种,后者是“古代小说分类简史从书”之一种,都是淘来的旧书。

山西人民出版社在2005年除了“古代小说文献简论从书”五种和“古代小说分类简史从书”六种,还出版了“古代小说断代简史从书”五种和“古代小说文化简论从书”七种,四套从书共二十三种。从已看完的《古代小说版本简论》和《才子佳人小说简史》这两本来看,四套从书都值得收齐来一本一本慢慢读。与卷帙浩迭的查阅资料和动辄几十上百万字的大部头相比,这样10万字以内的简史简论,更适合一般读者粗略了解这些又偏又冷的专门领域。又起心动念了。头上悬着“三尺剑”,如果这三月内食言买书,《郑珍全集》就抱不回来了。浮生如茶,破执如莲,戒急用忍,行稳致远,忍一手。再说这四套书虽说印量5000,但出版年头有点久了,至今已15年,最主要还是偏冷,连豆瓣上都只收录了三两种。要慢慢找慢慢遇,读书找书,要靠耐心,还要缘分。

缘分这种事,就像听说过几十年但从来没去读过的一本书,在短时间内因缘聚合不但读了还校注一番,又在好几处不断读到相关内容,让这本书再次得到丰富而渐渐立体起来,说的就是《孽海花》。
1月,把听说过差不多三十年但从来没想过要去读的《孽海花》校注了一遍。然后在2月偶遇冒鹤亭《孽海花闲话》,才发现这本小书可算作“《孽海花》阅读指南”,读《孽海花》要配上《孽海花闲话》一起,就好比吃凉拌折耳根必要糊辣椒面,才算登对,也才入味。今天,再在欧阳建《古代小说版本简论》遇到《孽海花》——《古代小说版本简论》在《古代小说的原本与补本》一章用七页篇幅追溯了《孽海花》的版本源流:

“《孽海花》的创作延续时间特别长,成书过程又特别复杂,也有一个原本与补本的问题。就《孽海花>的“起发”和“造意”而言,金松岑是第一位作者。始刊于《江苏》第八期的《孽海花》,作者署“麒麟”,这个本子是《孽海花》的原本。曾朴是《孽海花》的续成者。光绪乙巳(1905)《孽海花)小说林本题“爱自由者起发,东亚病夫编述”,这个本子是《孽海花》的补本。但曾朴在晚清时只写了二十五回,姑且称之为“前曾本”。直到1927年,曾朴对前二十五回作了修改,又续写了第二十六回至三十五回,这就是《孽海花》的“后曾本”。如果不弄清《孽海花》的复杂版本,就贸然对作者的政治观和世界观作出评价,是必定要出错的。

金松岑(1874—1947),江苏吴江人,1903 年参加爱国学社,成为“高谈革命”的活跃者。应留日学生所办刊物《江苏》之约,为与拒俄运动相配合,他创作了“政治小说”《孽海花》。按原先的计划,以曾任驻俄公使的洪文卿为主角,以赛金花为配角,集中反映有关“俄罗斯之外交”等一系列热点事件,包括“中俄交涉帕米尔界约事件,俄国虚无党事件,东三省事件,最近上海革命事件,东京义勇队事件,广西事件,日俄交涉事件”等,目的是鼓吹以激进的革命手段,推翻满族的统治,光复汉族。但金松岑在写好前六回,并公开发表前二回以后,感到“小说非己所喜”,经过协商,就把全部写作工作交给了曾朴。《孽海花》的前六回即为“金本”。金松岑笔下的《孽海花》,是倾向强烈的政治小说。如果据此推崇曾朴“超越了当时一切被目为第一流的作家”,“表示了种很强的革命倾向”(阿英《晚清小说史》),是不符合实际的。

金松岑写成的前六回书稿,于1904年交给曾朴以后,曾朴就“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功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曾朴承认,在他的修改本中,还存在一半原稿的成分。《孽海花》的一、二回,因有《江苏》刊本在,“金本”的面貌十分清楚,但三回以后的旧稿已经不存,只能在曾朴的修改本中寻觅“金本”的成分了。

曾朴(1872—1935), 江苏常熟人。曾朴不像金松岑那样与现实的革命运动有密切的联系,更不具备金松岑那种狂飙式的革命激进精神。他倾向于脚踏实地地从事文学教育活动,以“养成多数完全人格的百姓”。加上他与京中诸名士多有交往,二十一岁捐内阁中书时,住在岳父汪柳门宅中,常出入洪钧家中,并初识赛金花于北京,所以,《孽海花》由金松岑那里转到曾朴手中,就立刻产生了一个质的变化,从一部“适应当时形势需要”,“揭露帝俄野心”的政治小说,变为“以赛金花为经,以清末三十年朝野轶事为纬”的历史小说了。

金松岑原来的叙事,以戊辰(1868)洪文卿中状元为开端,但书中所要包括的政治外交事件,时间拉得很长,而且除帕米尔界约事件以外,都与洪文卿毫无联系,很难组织成一部小说;而曾朴则根据自己丰富的生活积累,把以洪文卿为代表的一代名士作为小说的真正主角,写出由“旧学时代”、“甲午时代”、“政变时代”、“庚子时代”和“革新时代”等前后贯串的历史演进的大势,这是理解“曾本”《孽海花》的关键所在。

曾朴1927年后出版了《孽海花》三十回本和三十五回本。这种《孽海花》的“后曾本”,正是现在的通行本,许多研究《孽海花》的人所用的多是这个本子。后曾本《孽海花》的特点有三,一是删改,二是添加,三是续作。这三项工作虽然都是曾朴对自己作品的改动,但由于中国历史政治的重大变化,为“时代消磨了色彩的老文人”曾朴改动自己昔日的作品,也必定会产生质的变异,这是千万不可忽略的。

《孽海花》的精粹,是写于1907年以前的“前曾本”——小说林本,因为它不仅集中体现了作者当时所要传达的独特而鲜明的思想情感,而且也具备了相对独立的有机艺术结构,“今天我们要研究考察这部书在近代文学史中所发生的影响和作用,事实上不能不强调保持原来面目的小说林本,而不是后来流行的经过修改的真美善本”(魏绍昌《<孽海花>的两种版本》)。”

一本小说,究其源流、版本尚有如此学问在内,如果不能弄清楚,就会“不知要领,劳而无功”了(张之洞《书目答问》)。

段玉裁说:“不先正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后人。”(《经韵楼集·与诸同志论校书难》)读书的第一件要事是讲求版本。上学期末做工作总结时,模板上有一个“新学期最想学习”的选项,我填的就是“版本学”。

版本学关注的是同一书不同本子的差异:从物质形式上考察其版式行款、字体刀法、墨色纸张、装帧形式、藏书印记等;从文字内容上考察其雕版源流、传抄经过、是否原本、是否真本、有无增删、有无评注等。二者相辅相成,都是为了鉴别版本的早晚、真伪和优劣。“得一书必推求本原”,考订版本源流,推究版本发生发展的过程,理顺各版本之间的关系,比较各版本的异同优劣,是版本学的重要任务。版本学,实在是一个太枯燥、太有趣又太挑战的事,就是做书的侦探——循着一点蛛丝马迹慢慢重现和重现一本书跨越百年甚至千年,从无到有,从出生到消亡的书生——书的一生,从而使读书及学术研究建立在可靠的版本基础之上。

最近半年,作读书笔记时,都会将读过的书的出版社和版印时间一并列出。但这个与我想学的版本学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现代印刷出版,不会标注版本源流,版权页上所谓的1版2版也通常并非该本图书的初版、再版,只是某出版社自己的1版2版,所以记录这个版印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我前段时间说过,我启蒙得晚,开始读点书也就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所以没底子没学问,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宋版殿版古籍,关于版本一说,是无见闻也无见识。这个记录,只是作一个时间标记和训练自己多关注版本而已。

看完欧阳建《古代小说版本简论》,我版本学的学习之路,也误打误撞就这么开启了。

写字换书

上周瞟了一眼贵州书城公众号,有一个征稿“疫情期间发生的故事”,心里还想,哦,征稿哈,就忘了。

今早起床,洗衣服时突然又想起这事。早餐后敲了篇千多字的闲散“书话”发往征稿邮箱,接着就给学生上网课。这节课,把之前每节课都有一位学生的读书分享环节,升级为“末日图书馆”活动——

全球范围内发生了毁灭性的自然灾害,或新爆发的世界战争使用核武,或世界范围的生化危机导致整个人类的生存受到威胁。你不得不携带简单的随身行李和一本书,只身一人去往避难所开始未知的生活,你会带一本什么书(作者、书名、内容)?为什么?

下课后看到“贵州书城”公众号推送了课前敲的那篇“书话”,邮箱里收到回复,获得了书城100元购书券。嗯,写字换书也不错。贵州书城在市中心,我住在卫星城的郊区,对我来说每一次进市中心都是一次旅行,所以如果顺路,还得专门去一趟?

才子佳人枕边书

昨夜枕边书,翻完苗壮《才子佳人小说简史》。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1版1印,“古代小说分类简史”从书之一种。全书8万字,定价8元,淘来旧书7元入的手。15年前,早餐油炸肉饼8元可买4个,现在7元只买得一个半,以一个半肉饼的钱买到4个肉饼,划算。前任主人用透明胶带把书脊、书角都包了边,所以出版了15年的旧书,品相还不错——或许没有胶带就更好了。

才子佳人小说,产生和盛行于明末清初,也恰是在中国小说史上两部不朽名著《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金瓶梅》和《红楼梦》,架上都各有两套。《红楼梦》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平装共四册,定价3.45元;一是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6月1版1印绣像珍藏版,定价90元。这么些年两套都胡乱翻过,不喜欢,没认真。两套《金瓶梅》,一是齐鲁书社1987年1月1版1印《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张评甲本),简体横排全二册,全书共删10385字,定价25元,去年在二十四书香书店好像是耗资200元淘来的旧书;一是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10月1版1印的《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张评乙本),繁体竖排全二册,按定价200元购入,但是伪版,纸张太白,刺眼。都是一百多万字一千五六百页,两个版本哪个版本也没从头读到尾。哪天要是翻完了,也算是读《才子佳人小说简史》的一个延续。

《才子佳人小说简史》,8万字的简史,概为下面975字,记此留存。

唐宋时期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发展阶段。唐传奇改变了唐前小说“粗陈梗概”的古朴面貌,代之以“叙述宛转,文辞华艳”(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标志着文言小说的成熟。

唐代就已出现的讲故事供人娱乐的“说话”,随着城市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到宋代又进一步发展。“说话”艺人演说的底本便是话本,因其演说对象主要是广大市民,为使其能听懂,故用的是白话,话本可以说是最早的白话小说。

比较而言,宋代文言传奇成就不如唐代,但仍有其特点,受方兴未艾的话本和市民情趣影响,在描写爱情婚姻上也有所发展。在《醉翁谈录》中,判词云:“佳人才子两相宜,致福端由祸所基。永作夫妻谐汝愿,不劳钻穴隙相窥。”明确提出了才子佳人的概念。

直接促成才子佳人小说产生的是文言中篇传奇和《金瓶梅》。文言中篇传奇,是唐宋传奇小说的发展,突出特点是篇幅加长,一般均超万字;其次是大量穿插诗词;第三是明显受话本影响,趋于通俗化。目前可以考定的最早的才子佳人小说,是刊于崇祯四年(1631)的《鼓掌绝尘》之“雪集”。此书署“古吴金木散人编”。古吴是地名,即今天的苏州;金木散人是其号,据卷首赤城临海逸叟《鼓掌绝尘叙》,知道他姓吴,名与生平不详。书分风、花、雪、月四集,每集十回,各为一个中篇,其中“风”集和“雪”集为爱情婚姻故事。

正奠定才子佳人小说基础的是天花藏主人,他在明末创作了《玉娇梨》,入清后又写了《平山冷燕》等一系列作品,受到普遍欢迎,并带动了更多人参与创作,才使才子佳人小说蔚为大观。

才子佳人小说产生于明末,盛行于清初,其余脉与尾声则延续至清末民初,就其发展脉络来说,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时间为崇祯至顺治年间(1628—1661)。这是才子佳人小说最初的产生时期,作品不多,但首开风气,影响甚大,有的作品还流传到国外。

第二阶段,主要是康熙年间,也包括《红楼梦》产生的雍正和乾隆前期。这一时期的才子佳人小说创作,由于社会安定统一,并有前期的基础,得以进一步发展,不只数量多,而且争奇斗艳,异彩纷呈,出现不少优秀作品,形成全盛局面。这一时期,也是才子佳人小说的最高水平时期。

第三阶段,是乾隆、嘉庆和道光年间,大体可以说是从《红楼梦》产生之后到鸦片战争爆发前。这段时间,是才子佳人小说创作的延续时期。

第四阶段,是在鸦片战争之后,社会急剧变化,描写婚姻爱情的作品已不再在小说创作中占主导地位,才子佳人小说走上末路。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
两汉:佚名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孙鑛曰:“口头语,鍊得妙,只一直说去,更无曲折,然却感动人,其佳处乃在唤得醒,点得透。”陈祚明曰:“愈淋漓,愈含蓄。”

“驱车上东门”,是“上东门”还是上“东门”?一说“上东门”为洛阳之门,长安东面三门,无上东门之名。吴淇《古诗十九首定论》说“上东乃长安东门之名,李斯牵黄犬逐狡兔即此。”并说这首诗是“西都人诗”,“西都时中国尚无佛教,止有儒家、道家,儒而圣贤,道而神仙,皆不能免此,则亦终无有能免此者矣。”“西都人诗”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是西都长安的门还是东都洛阳的门,这个就不好说,为什么西都人不能出洛阳上东门呢?在此还是作东都洛阳上东门,原因在下句“遥望郭北墓”。“郭”,外城,按说也可是泛指城北外。唐代诗人王建有诗:“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白居易有“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的诗句。洛阳城北北邙山上,现存有秦相吕不韦墓、汉光武帝刘秀的原陵、西晋司马氏、南朝陈后主、南唐李后主陵墓,以及唐朝诗人杜甫、大书法家颜真卿等历代名人之墓。所以,结合上下句,应是洛阳城北上东门外北邙山。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白虎通》曰:“庶人无坟,树以杨柳”;仲长统《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故有“青青陵上柏”。

“下有陈死人”,“陈”,郭象曰:“陈,久也。”如果此处“陈”作“久”解,那就是死了长时间的人,就是旧死人,难道还有新死人?死人就是死人。所以我认为此处“陈”应是其本意,《广雅》曰:“陈,列也。”《玉篇》曰:“陈,布也。”横陈着亡者。

“杳杳即长暮”,吕向曰:“长暮谓暮中长暗也”。“杳杳”,幽暗;“即”,身临,身陷;“长暮”,长夜漫漫,续下句“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永无明时,不见天日。中原土葬,天玄地黄,掘墓偶出水,故以黄泉地为人死后居住的地下世界。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东城高且长》有“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句;曹操《短歌行》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句。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句。

“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吕延济曰:“万岁谓自古也。”我认为也或可指自古至今天子朝代更更迭迭也不能免,自然圣贤也不得渡。先秦时代,万岁指天、帝,即上天。宋代高承编撰的类书《事物纪原》卷一:“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盖七国时,众所喜庆于君者,皆呼万岁。秦汉以来,臣下对见于君,拜恩庆贺,率以为常。”“万岁”一词究竟在何时归帝王专用,史学界意见并不一致。一种意见认为,汉高祖刘邦临朝时,“殿上群臣皆呼万岁”。一种意见认为,属于皇帝的“万岁”,始于汉武帝时。还有一种意见认为,汉朝在皇帝以外也有使用“万岁”的情况。如汉朝礼仪规定,对皇太子亦可称万岁。当时皇族中还有以“万岁”为名的,汉和帝的弟弟就叫“刘万岁”。从汉到唐,对人臣称“万岁”的事例,也是不绝于书,不胜枚举。到了宋朝,“万岁”之称人臣才决不可染指。北宋大将曹利用的从子曹讷,一次喝醉了酒,“令人吁万岁”,被人告发,杖责而死。可见,到宋朝,除了皇帝,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称万岁。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秦皇汉武,欲求长生,死且不免,承上句“万岁更相迭”。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诗经·山有枢》:“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唐李白《将进酒·君不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宋朱元夫“人生有酒,得闲处、便合开怀随意”。

海明威的口感

一阵风来,花瓣就在书房的窗里从上飘到下,有李花的、桃花的,还有樱花的,就像飘雪玩具里的雪花被搅动起来后缓缓在浓稠的春光里滑下来,沉到地上。

学生的作业已陆续发到邮箱,午饭后距离晚上8点的收作业截止时间还有半天时间。把洗好的衣服鞋袜裤衩叉到后院,抓一本书,坐在台阶上,一起晒太阳。太座和女儿在外面骑单车,笑声被风吹得树枝上、路面上,洒得到处都是。

短篇小说集《乞力马扎罗的雪》,十六篇海明威,我只喜欢《祖国对你说了什么》。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就是在十几篇里,总还算有一篇看完觉得有点收获,其他十五篇,《乞力马扎罗的雪》名气太响,但不觉得如何,总觉得很久以前就看过,其他的就是拉拉杂杂啰啰嗦嗦,基本上看完就不记得是在写什么。觉得海明威大名如雷贯耳,在这个难得的春光下读,是不是再换一本试试。换了本《太阳照常升起》,看到36页正好第四章结束,困得不行,眯了一觉后插回架上。《永别了,武器》我可能要积蓄很久的勇气才会把它抽出来看一看了。这个“很久”要多久,我也不知道。上一次看《老人与海》起码是十年以前,还要更早。

之前看《老人与海》,也没觉出教科书式的那种好来。上个月福克纳的《熊》,也没觉得有惊艳。赫尔曼·麦尔维尔的《白鲸》就在《熊》旁边,54万字,比《熊》和《老人与海》加起来还要再厚出一半。哪天,看哪天太阳好再说。

每次读一本书,接触一位作者,都是一次“知性冒险”。有可能对味,有可能反胃,有可能乏味。但不论“口感”如何,总要试过才知道。以前不太确定喜不喜欢海明威,因为看到的都是说他写的东西如何好,现在确定是不喜欢,可能是文化差异、阅读偏好或者是翻译问题。会不会国外(欧美)作家的书会越来越不想看?算了,今天晚上枕边书还是选烂俗的《笑林广记》好了。大俗有时候大雅。

自己灯下的黑

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就算是旅游教育出版社2013年5月版的青少插图(删节)版,也有11万字。前天中午收到的“旧书包”,从下午两点到晚上11点,女儿就把这本书看完。平时晚上11点,她早已睡着,但这天她抱着书说:“好想再看一遍啊!真是太好看了。爸爸,记得明天再找一本这种好看的书给我看。哦,对了,我觉得这本书你也可以读一读。”

昨天早上,从这几天收到还没来得及打印插架的书里找出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也是年前下单准备买来女儿寒假看的,因为疫情耽搁了。这本书是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3月1版,2000年5月2印,收录《血字的研究》《四个签名》《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恐怖谷》四个长篇共32万字。定价15元,我4元淘来。书的扉页上留有前前任主人给前任主人的赠言,赠言简体自左至右竖排书写,上首“GXQ/祝贺你考上复旦/愿你今后创辉煌/早日获诺贝尔奖”,右下落款“YM”,日期是2001年8月29日。笔迹娟秀清芬。两位的年纪要比我小五岁左右,应该赠书人和受赠人都是文科生,男生或许喜欢侦探小说,于是在纷飞的那年,女孩子送给男孩子一本他喜欢的书。或许这份友情里,还有一些些青涩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现在这本书流落到了我这里,看来两人终究还是“相隔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了。

晚上女儿洗漱完毕,我把这本412页密密麻麻纸张泛黄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拿给她,“哟呵!福尔摩斯!”她两眼放光,欢呼雀跃,然后抱着书爬进我的被子,把枕头立起来垫在背后靠在床头就开始读。找出这本书时我还在担心字太多太密,对只有三年级的她来说可能读起来太困难。但看到她立刻沉浸到书里,我就高兴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了。晚上十点半,我赶她回房间去睡觉,她抱着书恋恋不舍,说:“爸爸,我真想把睡觉的时间拿来看书,我觉得睡觉真的好浪费时间。”我坚持必须去睡觉了。她不情愿的回房,不到十分钟就传来了轻轻鼾声。

今早在书房,太座说:“我竟然只是两天就看完了《汴京之围 : 北宋末年的外交、战争和人》这本差不多400页的厚书,这本书完全刷新了我对宋的认识。”太座读完的上一本书是日本人檀上宽的《永乐帝:华夷秩序的完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鲤译丛”从书之一。

关于人生,关于阅读,我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们基本上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失败,再寻找、再失败的过程。所谓天才,不过是比其他人更早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适合做什么,于是更早开始的人。遗憾的是,可能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或不断失败而最终放弃寻找,于是安于现状,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了。基本上,一个人只能看到他知道的,理解他理解的。要想看到更多,除了开放的心态,还要知道更多。我能做的,就是买更多的书,看更多的书,让书架上出现更多的可能性,这样我们才能知道更多,看到更多,也才能看到自己。因为人往往是“灯下黑”,眼睛在头上,脑子在头上,灯顶在头顶,自己就是灯下黑。书架上的每一本书,就是另一支支烛光,照亮自己灯下的这片黑。

小人物的小故事

天气大好,一天内看完海豚出版社“海豚书馆”从书橙色系列(文学原创)硬面精装四本:莫言《变》、王安忆《骄傲的皮匠》、韩少功《赶马的老三》和张怡微《试验》,四本都是小人物的小故事。小人物们每天坚持活下去,都是一种本事。

橙色系列这四本,也是淘来的旧书,每本不超过10元。无编者的话,无序无跋,无多余的作者介绍,翻开书名页、版权页、目录页,就是内容,干净,纯洁。对一位作者最好的介绍就是他/她的作品。

莫言《变》,从书编号012,2010年8月1版,2012年10月2印。莫言的自传体中篇小说,2009年首发《人民文学》杂志。莫言的作品,看过《檀香刑》《蛙》《丰乳肥臀》,不喜欢,所以都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就像没看过一样,倒是很多年以前看过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

王安忆《骄傲的皮匠》,从书编号011,2010年8月1版1印,封面上有半个碗底印,扉页有个印章,内容辨识不清。也许正是这半个印让原所有者决定卖掉这本书,然后流落到我手上。让我想起读过不下三遍的王笛的《街头文化: 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虽然一篇是小说,一本是微观史。

韩少功《赶马的老三》,从书编号052,2012年4月1版1印。写了一个非典型的村官的六个典型的非典型乡村工作故事。曾经有过两年农村工作的我读来,都是现实,用幽默排解了的。上一次读韩少功的书,是在10年前,读的是《马桥词典》。现在把《马桥词典》抽下来又翻了翻,如果老三是马桥人,把《赶马的老三》放进《马桥词典》毫无违和感。

张怡微《试验》,从书编号087,2014年11月1版1印。看到这个087的编号,我觉得哪里出错了。之前记得在哪一本“海豚书馆”从书已出版图书目录里序号排到087,再翻开这本后面的目录,序号延伸到了098,原来这套书一直在出版中,到现在恐怕已经出版到了150种了吧?!我前段时间还在想要慢慢找齐这套书,现在看来可能性更加渺茫了。

两天两见高马得

下午到一个“旧书包”。年前买的旧书,渐渐开始送到。

淘旧书有时为了满包邮,会拣一两本便宜书凑单。《老漫画》(第二辑),辽宁画报出版社1998年5月1版1印,定价6.5元。在二十几年前,一本薄薄122页的小书这个定价不算便宜,1.4元凑了单还是有点小期待。

漫画、连环画是伴随我成长的良友,小时候的报刊杂志上都辟有时事漫画专栏,爱看。现在越来越少见。今天午后放晴,在后院晒衣服,随手抓了这本老漫画来看,就动了点非分之心,想集齐这套。太阳下没有什么新鲜事嘛。虽然“三个月不买书”的禁令挂在头上的。

一翻下来,就不担心悬在头上的禁令了。是老漫画,好漫画,但也不算太老,都是上个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的。有几幅放到现在也是针砭时弊一针见血,里面就有高马得1946年一幅,漫画题目就不提了,敲出来也是要被删的。两天两见高马得,巧。好作品有一个标准,就是生命力。但是编辑水平不行,可惜了这套书这些画。

漫画没有分类,也没有按时间排序,上一幅在抗战,下一幅就六十年代“回城”了,整体就是简单罗列。排版也局促,还夹带有不老少的“本社版”书讯私货,多是定价几十元的系列从书,一套十本上下,几十一百字的介绍配一张封面书影,就占去半页。编辑配的漫画解读也是拉拉杂杂颠三倒四,最不能忍的是把“夏丏尊”作“夏丐尊”,简直是大笑话,该去重新学学语文。

图书管理员的二战

今天,柏林贝贝尔广场树立了一座纪念碑,用来纪念1933年纳粹焚书事件。鹅卵石广场中有一个玻璃圆盘盖着的地下室,里面装满了空空的书架。参观者可以向下看,设想当年成千上万册图书只因表达了某种思想而在这里遭到销毁。

1933年5月10日,成千上万的学生骄傲地穿着他们的大学校服,在贝贝尔广场将一本接一本的书投进火海。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其间,焚书之举被短暂中止,以便一位学生组织者发表有关这次集会的主题演讲。他说,为了纯洁德国文化,必须焚毁所有威胁纳粹民族运动的“非德意志”图书与文献。当焚书行动继续进行时,另一位学生开始宣布被焚图书的作者名单,并向人们解释为什么他们的思想对德国有害。

为了确保柏林焚书事件能够引起广泛的关注,纳粹当局对此进行了电台直播,还将其拍成电影。随着焚书信息的广泛传播,又发生了93场焚书活动,每场活动都吸引了众多观众和媒体的高强度报道。基尔大学的学生们搜集了2000册他们认为对德意志精神有害的文学类图书,搭起一个巨大的篝火堆,还邀请公众到现场观摩焚书。在慕尼黑,学生们从大学图书馆搜出一百年来的多卷本图书,在当众焚烧之前,还举行了独特的火炬游行。到1938年,纳粹查禁了18类图书,包括4175种,565位作家的作品。

一直以来,世界上最有力的思想和观点都蕴含在书籍中。德国,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国家,以哲学家和思想家闻名于世,怎么能容忍图书馆大清洗、图书大销毁这样的行为呢?德国的大学里没有人抗议。学生没有,教授也没有。在很长时间里,大学是德国的光荣,现在却变成她的耻辱。《纽约时报》把德国的行为称为“文学大屠杀”,并且评论道:“国家意志以这种方式呈现,显得愚蠢和不知羞耻。”美国图书管理员们相信抵抗这场“文学大屠杀”最理想的武器与装备便是图书本身。当希特勒试图通过摧毁“文字的世界”来加强他的法西斯主义时,图书管理员则要求美国人读更多的书。这期间美国两次如火如荼的与书有关的运动便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第一次是著名的“胜利图书运动”(VBC),第二次图书运动即“战时图书协会”组织并出版发行的“军供版图书”。士兵们对这些图书的反应热烈空前。这些上亿册图书不仅在美军中,而且在欧洲其他军队,甚至在德军战俘中,都产生了非常正面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战后很多年,并延伸到美国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这周的三本枕边书,竟然莫名其妙串了起来,而这三本书并不是买于同时同地,甚至在我开始读第三本时都没有发现三者中的这种联系。现在,米尔顿·迈耶、莫里·古皮提尔·曼宁这两位美国人的作品《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当图书进入战争:美国利用图书赢得二战的故事》,同德国人福尔克尔·魏德曼的《焚书之书》放在了一起。以往我们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了解更多的把焦点对准充满枪炮声的战场。通过这三本书,可以了解到,枪炮声中的战场仅仅是二战最为突出的一面,而如果从整体考虑,以往对二战的理解就太片面了。莫里·古皮提尔·曼宁《当图书进入战争:美国利用图书赢得二战的故事》在我看来就是图书管理员版的二战。

可爱还是蛮情歌

一周网课上完,随手从年前下单昨天送到,还没盖印插架的书堆面上抓一本来放松。

高马得的《蛮情歌》,读库本,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10分钟翻完。好看,再翻一遍。还是好看。可爱得狠。用贵州话读起来,眼前就是贵阳筑城广场(原人民广场)、大十字广场上,“你在啊边坡,我在兹边坡,我们一起对山歌”的场景。

到底有好可爱?录几首为证:

三个斑鸠共一山
两个成双一个单
成双成对飞去了
剩我一个守空山

这首简直了,读来让人好不心酸。尤其第四句的“剩”字“守”和“空”字,仿佛看到一个人形单影只在山中,无边的孤寂只有山知道,哪晓得山也孤单,所以两两更显孤独,好寂寞啊。

草鞋破来跟我说
连夜捶草连夜搓
连夜捶草连夜打
不让小郎打赤脚

啧啧,好不温馨,好不快乐。不让小郎打赤脚,连夜捶草连夜搓,这个地方,用哪首文人诗来解都觉得——弯酸。“脚”的贵州话音是jio二声,按普通话发音就不押韵了。

十七十八小姑娘
冷水梳头洗面光
收拾打扮回家去
情哥来到心头慌

好像看到裙摆晃荡,好一幅小鹿乱撞。

三根竹子一样高
中间那节好雕箫
白天吹来阳雀叫
夜晚吹来妹心焦

撩妹高手在此!

黑天黑地黑溜溜
二人坐在黑里头
咬破指头喝血酒
往后不要把我丢

文绉绉海誓山盟和咬破指头喝血酒,都是嘴巴上功夫,但还是口口见血心更狠更真。

这本书定价26元,又贵又不贵。114页,95幅漫画,77首贵州苗族小情歌,7字一句一首4句28字,拢共连前言和编后记加起来也就两千多字,10分钟就可以翻完的薄薄小小一本就要26元。不贵是字少但耐看,有生活,有情趣,还是老漫画家手笔,“原始又现代”、“稚拙又诗意”,于无色处见繁花的好本事。

抗战期间,高马得流浪到贵阳,一待七年。当时二十多岁,拿笔就画,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无拘无束,所以才显得真。

如果情人节送礼物,这本小书加一枝花,想讲不敢讲,已讲还没讲完的话,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