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这件事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既可以谈论,又不可以谈论,既说得清楚,又有一些最关键的东西说不清楚。”这看起来好像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就像禅,你说什么什么是禅,禅师可能会先问你什么不是禅,因为“细究下去,所有的写作都是在众多的偶然中寻求那个唯一的必然……所谓灵感,不过是相对渐悟而言的顿悟,是旬日艰难之后的刹那轻松……就像福楼拜,花五天时间才写了一页;就像王尔德,一上午在花园里想着他的诗,结果是去掉了一个句号。”
“钱锺书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繆钺说:‘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
“里尔克说,为了一首诗,我们得有很多的经验,比如,要陪伴过临死的人,要坐在死者的身边。的确,只有认识死亡的面孔,才能感受生命的深度,因为正如别尔嘉耶夫在《论人的使命》中所说的,此生此世只不过是真理的一半,向着有限和封闭的日常视野展现;另一半真理则向死亡敞开,那不是来自表面,是来自深处。我们不但属于表面,而且属于深处。”
《诗的八堂课》,即是江弱水给研究生的八堂诗学课的录音整理。古诗词部分,略有所得,现代诗部分我完全无感。于我收获最大的不是诗,而是江弱水对《水浒传》和《红楼梦》美学风格的点评,一直没想清楚更说不明白的东西,一下子就豁然——
在中国文学中,《水浒传》和《红楼梦》可以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风格,相当于壮美与优美之别。对应于文章肌理,也就一个写意,线条粗放而有劲道;一个工笔细软。顾随说《水浒传》是神品,《红楼梦》是能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大观园里的宝黛们锦衣玉食,席丰履厚,文笔不能不相应做静态的刻画,自然精致繁缛。山寨水泊里的生活却是粗线条,照牟宗三的说法,好汉们不能处社会,也不能处家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行文也要言不烦,有一种“说时迟,那时快”的动感。
说《红楼梦》应有尽有,《水浒传》能无即无,令我想到奥尔巴赫《摹仿论》著名的第一章,讲荷马史诗与圣经旧约两个文本的对照。奥德修斯的故事具体完整,面面俱到,正是应有尽有。亚伯拉罕的故事则只突出行动本身,其他都不交代,真叫能无即无。前一种文体很丰满,后一种便骨感毕露。奥尔巴赫说,荷马的世界是静止不动的,旧约的人物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所以史诗作者可以使用大量连词、副词、小品词和其他句法的修辞手段,一层层一环环地叙述下来;《圣经》作者却尽是短兵相接的句子,陡峭得很。两者间的差异,一如《红楼》与《水浒》。
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1月1版,2017年4月2印,三折淘来二手九品。总阅读量第1560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