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档:尺宅叟

关于尺宅叟

唾沫星子如月季花般四溅反刍流逝青春

【读书记1323】梅里安《绿袖与蝴蝶》

《绿袖与蝴蝶:1705年南美洲蝴蝶图谱》,“惜分飞”系列手绘昆虫明信片之一种。玛丽亚·西比拉·梅里安绘,中国画报出版社2019年1月1版1印,定价68元。会员五折,购于也闲书局。总阅读量第1323本

准确说来,这不能算是一本“书”,只是一个精装硬壳的盒子里装了几十张手绘明信片。通常这样的一些趣味小东西,被我称作“阅读填缝剂”,就是在读完一本书,开始新的一本之前,用来舒缓和作为填补阅读空隙的。

1705年,康熙四十四年,大清帝国的贵族女子们踩着花盆鞋,绘《芥子园画谱》上的飞蝶时,德国女博物学家玛丽亚·西比拉·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1647—1717)正拖着鲸骨束腰长裙,描绘南美洲万种蝴蝶的自由之姿。早在1675—1680年,梅里安就陆续出版了她的第一部(三卷)自然插画作品《新花卉图鉴》;1705年出版了著名的《苏里南昆虫变态图谱》。她是科学家与艺术家的首次完美组合,或相遇。她关于昆虫及其变态发育的绘画作品,将昆虫的成长形态与昆虫的植物宿主巧妙地绘在一起,完美结合了自然的艺术美态与自然科学的严谨,被后世的昆虫学家及自然史学者推崇至极,对后来的昆虫学研究贡献卓著。

【读书记1322】张大春《一叶秋》

《一叶秋》,张大春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之三。九州出版社2018年7月1版1印,15万字,定价48元。二手,三折,九成新。总阅读量第1322本

十二篇故事读下来,《一叶秋》比《春灯公子》、《战夏阳》更近《太平广记》和《聊斋志异》风格,也最为温厚有人情味。其中串起十二个故事的“榫头”小说中,奶奶问子孙们,为什么《聊斋志异》的第一篇是《考城隍》,等各异回答后,奶奶摘了其中一句话出来,说就是这个道理。那句话是宋焘答卷中那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记得有天,有位学生在“每日一记”的语文作业中引用了一句“在正确与善良之间,我选择善良。”我在后留言:“这一句是典型的鸡汤。鸡汤常常有两种,一种是讲道理不讲方法,所以知道那么多道理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一种是不讲道理也不讲方法的,就像这一句‘在正确与善良之间,我选择善良’,无谓的拔高道德感,把正确与善良对立,似乎只要是不够‘善良’的‘正确’都是不正确的,这是在鼓动一个人自以为善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真是害人至深。其实所谓的善良即是正确啊!”

词典、百科、教科书里,“善良”一词的标准答案为“一个人最高尚的品格”。坏就坏在这里。这个标准答案最大的问题,就是把一个基础的要求拔到了“最高尚”的高度,于是人人视不善良为“正常”,而善良成为了反常,不知道这一个颠覆性的反常认知是怎么收入字典而得以广泛传播的。

我认为,善良绝不应是“一个人最高尚的品格”,而是一切生活的基础。说“善良即是正确”是因为善良不是一种品格,而是一种能力。要善良,就要懂得分辨是非善恶;要有分辨能力,就要有常识;要有常识,就需要学习。“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困而学之又其次”。但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通常还是学而时习之。学什么、习什么?学知识、习技能,学习就是将所学(学)得以所用(习),以及学习如何学习的技能,从而学会独立思考,成为独特的自我,而不是更好的自己。因为后者的这种表述常常带有欺骗性。这种欺骗性首先来自对“好”的定义——被赞颂的与被唾弃的,不同的立场与不同的视角,所有被大众所认定的“好”都是值得怀疑的——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是自己认为的好还是别人认为的好?如果真的有“好”,那我认为一定是真的,纯的,不假装的。

吴鲁芹说:“好的文章要靠文字的纯正,而如今纯正的文字,却要逐渐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好莱坞写宣传稿式的一味夸张,用最美丽的字眼,去形容一堆垃圾,把原先有意义的东西,贬到不值一文。”现在各种教化文章不只是用最美丽的字眼去形容一堆垃圾,还要求你要承认它是香的,承认它异香无比。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纯正的文字了,倒是在努力不假装。

不假装富有,也不假装贫穷;
不假装开心,也不假装痛苦;
不假装坚强,也不假装脆弱;
不假装真诚,也不假装虚伪;
不假装自在,也不假装忍耐;
不假装充实,也不假装空虚;
不假装闲适,也不假装忙碌;
不假装谦和,也不假装清高;
不假装坚定,也不假装善变;
不假装无私,也不假装自私;
不假装善良,也不假装邪恶;
不假装博爱,也不假装不爱;
我不假装幸福,也不假装不幸;
不假装声名显赫,也不假装默默无闻;
不假装品位独特,也不假装粗野庸俗;
不假装交际广泛,也不假装喜欢独处;
不假装无所不知,也不假装一无所知;
不假装对什么深信不疑,也不假装对什么都不相信;
不假装对未知充满好奇,也不假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不假装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也不假装会有无尽的未来;
当开始尝试不假装,我发现,竟无话可说。

【读书记1321】张大春《战夏阳》

不论用什么方式拣选甄别出“够资格进一步受教育的人才”或者是“够资格在国家机器中任官的人才”,都是巧立名目而已。其本质就是“在剥夺了一部分人某一机会的同时,将这机会授予另一部分人”,没什么更了不起的道理。这种剥夺和授予既属本质,就不会因为人处身封建王朝八股取士的时代,还是民主和自由竞争的时代而有所差别。考试之所以成立,本来就是为了让有限的人成为这个社会里的塔顶、塔尖,——一个不断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驱逐、淘汰的游戏。除非我们彻底不要建构一个成天到晚讲究发展、进步、竞争力、追求卓越等夸夸其谈之目标的社会,否则根本抛不开也舍不得抛开那种透过考试而建立的种种生命价值。

身陷八股制艺之学的老古人对此并非没有自觉,也正因为觉得人生不应该只有赢得考试的价值,或者不应该将赢得某次、某种考试的价值放得特别重、特别大,才会不断地在原先的考试基础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微调”,广征辟、召鸿博、开恩科,到最后还是不免于考出不适任的官,或者是不通书的人。另一方面,仿佛“检验学习成果”这件事是自证自明就可以成立的——考,并不是一个手段,而是一个目标。已经通过了考试的既得利益者也会很无奈,一定是他们发明出这样两句话的:“先考功名,再做学问。”

“先考功名,再做学问”使举办考试和参加考试的人的本来面目都露出来了,原来动机是动机,实践是实践,考试和求取知识(不论那是有用或有趣,还是无用或无趣的知识)根本可以解离。

这个解离会不会危及一个社会累积客观知识的文明进程呢?这得分两面来说:社会究竟是把“功名”当做整体文明进程的指标,还是把“学问”当做文明进程的指标?国家机器如果不断地向它的人民召唤、诱使、呼吁,不断地强调:这个社会必须透过公平的考试来评定人民的就学和就业机会,那么,不管考试的门槛降得多么低,也遑论这考试的面向变得多么多元,客观知识都只会是猎取“功名”的敲门砖。因为那个“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驱逐、淘汰”的游戏本质并没有改变。

倘若一个社会是愿意将“学问”当做整体文明进程的指标呢?对不起!截至目前为止,尚未真正出现过这样的社会。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条路没有办法“将过剩的人口从得以分配较多社会资源的场域驱逐、淘汰”。(《科名还是要的好·迎合考场价值的传奇故事》)

所以,今人风靡,古人趋鹜,看起来揭橥着新式教育,分别出许多科目,扩充起知识的领域,也推动了社会向多元竞争价值抢步而前。然而,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往往和现实如此神似,而令今者诧异不已:原来历史并未成为陈迹,它只是我们深刻的投影罢了。近一千五百年来根本没有改变或革除者,就是这从科场到官场的一端。(《从科场到官场的众生相》)

从科场到官场,汲汲的不过是权力。权力的内在有两个动力:一个是支配欲,一个是被需求欲。几千年来,中国的帝王对前者丝毫不加以掩饰,对后者却往往讳莫如深。所谓治术也者,往往就是替统治者掩饰他“被需求的渴望”而已。《书经·仲虺之诰》里所谓的:“傒于后,后来其苏。”《孟子·梁惠王下》里所谓的:“傒我后,后来其苏。”其实已经把统治者的主观渴望扭转为老百姓的主观渴望。这个转化让统治者最心动的部分是:“统治”这件事不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出于他者的意志。这个“他者”,可以是天,也可以是民,只要不显然是统治者,政治正确性就卓然成立了。(《寒食与热中·中国式治术的深层化妆》)

《战夏阳》,张大春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之二。以作者与夜访书斋的司马子长对谈(更像是代序之文)开篇,收故事十一篇。九州出版社2018年4月1版1印,15万字,定价48元。二手,三折,九成新。枕边书,两夜翻完。总阅读量第1321本

【读书记1320】张大春《春灯公子》

春灯公子大宴江湖人物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此会行之有年,几与寻常岁时典祀无二。虽然说是例行,然而本年与会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又是在什么地方举行,行前一向是不传之秘。直到应邀之人依柬赴约,到了地头儿,自有知客人前来应迓,待得与众宾客相见,才知究竟。“春灯宴”上一年一位“立题品”的说话人,也就是年度最佳江湖故事的讲述人。故事讲完,春灯公子奉上赤金万两,号曰“润喉”。“春灯宴”办了十九年,就有了十九个题品,十九个故事。题品、人物、故事,或奇或趣,不过是天下人闲话天下事。

王天纵一定早就看出来:中国人一旦祛除五千年帝制,骨子里要干掉的还不过就是非我族类之人——这话即便到了今天还是政治场上的金科玉律。(《肆·李纯彪·洞见品》)

科考缩减了文化内容,但是科考本身却是有文化可说的。现在举行大规模的升学考试,都说不同于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们的孩子还经常可以在教材里读到谴责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内容,这种内容,要是不把它背下来,可能还会考不好。你说奇怪不奇怪?(《柒·张天宝·运会品》)

《春灯公子》,张大春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之一,九州出版社2018年1月1版1印,15万字,定价48元。二手,三折,八成新。枕边书,两夜翻完。总阅读量第1320本

二手书,总会发现一点前主人留下来的小物件或小趣味。收到书时,没有腰封,一翻,被折起来做了书签。翻到一半,掉出来一朵矿泉水瓶盖一般大的花,紫色花瓣有八,黄蕊绿萼,脱水扁平。想来曾经有人花前月下读书赏月,也是人生快事。只是这书用纸太好,竟要用两手翻开、压住才能不会看着看着手上劲略松弛就合上了。阅读感受不佳。

今夜枕边书,张大春笔记体小说“春夏秋冬”系列之二,《战夏阳》。

再读《三国志》之三:猛人李进的人生高光时刻

《三国志》中,谋臣似雨,如荀彧、郭嘉、陆逊、沮授、诸葛亮;猛将如云,如赵云、张郃、典韦、吕布、太史慈。但有一个人,在《三国志》里既不是“士”,也不是“将”,只是一个仅有十六个字与他有关,且十六个字中还有两个字是其姓名的普通人。

这人叫李进。《三国志》中关于他的十六个字,是《武帝纪》中“布到乘氏,为其县人李进所破,东屯山阳。”从这可以看出,李进既没有身份,也未取得功名,其社会地位就只是“县人”,单就这个姓名就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就像《水浒传》里只要是押解的公差都叫薛霸和董超一样。

“布”即是吕布。这一年是兴平元年。吕布在濮阳大败曹操成军两年全无败绩的青州兵,直杀得曹操受伤堕马亡命而逃,诸将“皆怖”(见《再读<三国志>之二:青州兵成军初期的战力》)。

袁暐在《献帝春秋》中对濮阳一战有详细描写:“太祖围濮阳,濮阳大姓田氏为反间,太祖得入城。烧其东门,示无反意。及战,军败。布骑得太祖而不知是,问曰:“曹操何在?”太祖曰:“乘黄马走者是也。”布骑乃释太祖而追黄马者。门火犹盛,太祖突火而出。”

曹操率领他战无不克的青州兵在濮阳包围了吕布。濮阳大姓田氏背叛了吕布,所以曹操得以杀进城中。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吕布的奸细,没有再反的意图,田氏还放火烧掉了濮阳的东门。然而,就算是进了城,曹操军在吕布军面前还是一触即溃。败就败了,自己还被吕布的骑兵活捉。不幸中万幸的是,这些骑兵不认识曹操,反而问“曹操在哪里?”这哪能说实话呢?于是脱口而出:“骑着黄马跑掉的那个就是了”。这些骑兵就此放掉到手的曹操,而去追那个曹操说骑黄马的曹操。这个时候田氏在东门放的火正烧得旺盛,曹操顾不了这许多,保命要紧,从火里亡命奔出。“未至营止,诸将未与太祖相见,皆怖”。还没回到军营时,败退回营的将军们没见到曹操,还以为他死在城里了,都吓傻了。这一战太有戏剧既视感了。

然而吕布越勇,就越衬出李进的猛。吕布的这支在濮阳杀得青州兵溃不成军、活捉曹操的骑兵部队,竟然在乘氏这个地方,被一个既无官职也无功名的普通人打得溃散(“破之”)了。猛人李进是谁?他率领的是一支怎样的军队?都不得而知了。很多人终其一生在历史上,只是一闪而过,但这一闪就已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注:关于“县人”是县中无功名官职的普通人还是一县长官,我偏向于前者。因为在《周礼》里一县的长官是县正,“地官之属,位次遂大夫”。在东汉时掌一县政令征比的长官为“令”,曹操就担任过“顿丘令”。所以李进如果是一县长官,即是“县正”或“令”,而不是“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