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1601】陈履坦楷书/殷止庵绘《妙法莲华经普门品》

读书添新知。从这本弘化社编、照排和设计的《妙法莲华经普门品》,知道了陈履坦和殷止庵。

陈履坦以楷书闻名,其书法风格工整规范,被广泛用于教科书印刷。1933年,他与周焕斌合作书写七千多字的楷体字样,后经刻制成为“华文正楷”,该字体被世界书局用于《国语读本》等教材印刷,并远销日本,至今仍在部分出版物中使用。也就是说,陈履坦不但字写得好,还创制了自己的字体,但作为书家名气不大,估计是因为独创的字体成为了印刷体后广为流布,也就不甚珍贵了,囿于匠气。

殷止庵(1897-1949),名志怡,字止庵,浙江绍兴人,成长于江苏金陵书香门第,师从清末画家黄山寿及蒋克庄,擅长山水与花鸟,是民国时期贯通中西的学者和画家。

陈履坦楷书/殷止庵绘《妙法莲华经普门品》,弘化社“历代名家写经书系”之一种,古吴轩出版社2025年4月1版1印硬面精装,据民国十七年(1928)版影印,总阅读量第1601本

这本“写经书”,前半为陈履坦楷书《妙法莲华经普门品》,繁体竖排,字清墨明,再次见到差不多一百年前课本所用字体,较现在课本里的粗硬黑体更加柔软有温度,最主要是有人情味。后半本是殷止庵绘四十六幅《观世音菩萨寻声救苦普门示现图》和释迦牟尼佛、多宝佛和韦驮天等诸佛、菩萨形象,笔走龙蛇,纤毫毕现。日常翻读这样的“经书”,是生活中的享受。

只能扛着

过敏严重,早上去了一趟社区医院。这次坐诊的医生之前没见过,看年纪快退休了,一直推荐我用黄豆煮水喝,说如果没效果就用花椒煮水喝,说能缓解过敏。不知道这种偏听偏信偏方的人是怎么坐进诊室的,或许是当年当赤脚医生积累的经验罢。结果还是我让她按照我的要求开了药。一天都涕泪横流,只能扛着。

“怎么突然读起王维来了?”女儿看着我书桌上的《王维诗全集》问。

“呃……”我想了两秒,发现也没什么理由,就说:“也就是突然想读,就开始读了。”不再需要找什么看起来正当或正式的原因和理由,生活中也不是什么事都需要一个理由。如果一定要,那就是我想。

熊猫老师在读《六祖坛经》,发来微信说:“豆老师,我今天又有一些新的感悟:有些人会在自己制造的麻烦中表现得像一个受害者,然后要平等的把每个人都拉进去。和他一样的就进去这个妙妙屋了~不一样的就闭嘴远离了,至此闲云野鹤。我想,我们就是后者吧~”

“为哪样有的人要做闲云野鹤,因为老子不想和你们玩了。但佛和菩萨不同,他们的愿望是带着大家一起玩。所以小乘佛教讲究自度,自己解脱。大乘佛教讲度他,不但自己解脱,还要带大家一起解脱。”

“我觉得先自度才能度他人嘛。我觉得慧能祖师好厉害哦。”

“所以一千年来才出他一个,所以记录他的故事才被称作‘经’。《六祖坛经》是佛教里唯一不是佛祖说的‘经’。”

晚饭后和太座在月光下散步闲聊,说到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草台班子,绝大多数人智力平平,才智平平,但总把所取得的成就归为自己的努力,其实不过是蹭了时代的红利而已。“萧何月下追韩信,那你说就像韩信,刘邦怎么就敢让他带兵?他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出身。”太座说。“韩信在项羽那里做的是执戟郎,其实就是项羽的门卫而已。嗯,要找《淮阴侯列传》来看看。”

【读书记1600】江弱水《诗的八堂课》

“写作这件事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既可以谈论,又不可以谈论,既说得清楚,又有一些最关键的东西说不清楚。”这看起来好像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就像禅,你说什么什么是禅,禅师可能会先问你什么不是禅,因为“细究下去,所有的写作都是在众多的偶然中寻求那个唯一的必然……所谓灵感,不过是相对渐悟而言的顿悟,是旬日艰难之后的刹那轻松……就像福楼拜,花五天时间才写了一页;就像王尔德,一上午在花园里想着他的诗,结果是去掉了一个句号。”

“钱锺书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繆钺说:‘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

“里尔克说,为了一首诗,我们得有很多的经验,比如,要陪伴过临死的人,要坐在死者的身边。的确,只有认识死亡的面孔,才能感受生命的深度,因为正如别尔嘉耶夫在《论人的使命》中所说的,此生此世只不过是真理的一半,向着有限和封闭的日常视野展现;另一半真理则向死亡敞开,那不是来自表面,是来自深处。我们不但属于表面,而且属于深处。”

《诗的八堂课》,即是江弱水给研究生的八堂诗学课的录音整理。古诗词部分,略有所得,现代诗部分我完全无感。于我收获最大的不是诗,而是江弱水对《水浒传》和《红楼梦》美学风格的点评,一直没想清楚更说不明白的东西,一下子就豁然——

在中国文学中,《水浒传》和《红楼梦》可以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风格,相当于壮美与优美之别。对应于文章肌理,也就一个写意,线条粗放而有劲道;一个工笔细软。顾随说《水浒传》是神品,《红楼梦》是能品:“《红楼》有时太细,乃有中之有,应有尽有;《水浒》用笔简,乃无中之有,余味不尽。”大观园里的宝黛们锦衣玉食,席丰履厚,文笔不能不相应做静态的刻画,自然精致繁缛。山寨水泊里的生活却是粗线条,照牟宗三的说法,好汉们不能处社会,也不能处家庭,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行文也要言不烦,有一种“说时迟,那时快”的动感。

说《红楼梦》应有尽有,《水浒传》能无即无,令我想到奥尔巴赫《摹仿论》著名的第一章,讲荷马史诗与圣经旧约两个文本的对照。奥德修斯的故事具体完整,面面俱到,正是应有尽有。亚伯拉罕的故事则只突出行动本身,其他都不交代,真叫能无即无。前一种文体很丰满,后一种便骨感毕露。奥尔巴赫说,荷马的世界是静止不动的,旧约的人物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所以史诗作者可以使用大量连词、副词、小品词和其他句法的修辞手段,一层层一环环地叙述下来;《圣经》作者却尽是短兵相接的句子,陡峭得很。两者间的差异,一如《红楼》与《水浒》。

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1月1版,2017年4月2印,三折淘来二手九品。总阅读量第1600本

没有审美,只有疲劳

国庆中秋长假,热门旅游景点人山人海。我们在家睡到自然醒,吃了早餐,找了个可能人比较少的古镇去逛逛。离家20公里,开车20分钟,到“龙门古镇”,免费开放,进出一个小时。新修的“古镇”路上长了草,两旁的店铺没有一家开门,有的连门头都掉落了。十几年来全国各地动辄投资十几亿甚至几十亿打造了近三千个“古镇”,审美疲劳还得有“美”可“审”,如今在全国遍地都是一样的“古镇”面前,无美可审,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和疲劳。不知道多少人被割了“韭菜”,奋斗十年累积起来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回到“解放前”。

朋友圈里有个段子,说我们这样长假不出门、不消费的人,简直是太不负责了,简直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为什么呢?国家放这么长的假,不是给韭菜们休息、躺平的,而是要去拉动消费,拉动内需的。如果人人都像我们这样,谁去消费?谁去提振经济?就算花呗没还,房贷、车贷还不上,也不能长假不消费啊。

现在走到哪里,钱包是不用带了,但包里不能没有书。“读库”系列最为适合。大陆没有像日本那样的100日元(约合人民币五元)一本的文库本,但几年甚至十年前的二手“读库”可以在10元左右。作为日常填补碎片时间,开阔视野的读物,“读库”最佳。

想起一句话:只有读了书你才知道自己是社会的底层,不读书你会以为自己是祖国未来的接班人。

书架上永远缺一本(套)重要的书

之前只知道《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是王维少年时作,但从没想过王维现存最早的诗是哪首。读《王维诗全集》,又添新知:

一、王维的诗文集,最早是由其弟王缙整理,共十卷,收诗文四百余篇。《旧唐书·王维传》载:“代宗时,缙为宰相,代宗好文,常谓缙曰:‘卿之伯氏,天宝中诗名冠代,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进来。’缙曰:‘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于编缀,都得四百余篇。’翌日上文。”和《文苑英华》卷六一一载王缙《进王维集表》:“诗笔共成十卷,今且随表奉进。”

二、现存最早的王维集为宋本两种,一为北宋蜀刻本《王摩诘文集》十卷,一为南宋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十卷。

三、《王维诗全集》中,第一首为王维十五岁时离家赴长安,经骊山秦始皇墓所作《过始皇墓》。

四、《洛阳女儿行》中“意气骄奢剧季伦”句,“剧”字查了两个版本,都说作“戏弄”解,引李白《长干行》“拆花门前剧”为证。但我觉得应作“更甚”解,骄奢豪迈较之石崇为更甚。

家里中华书局繁体竖排二十四史不齐,想找《旧唐书》来读,没有。书架上永远缺一本(套)重要的书。总是如此。问也闲书局,说有一套,但不全,全套十六册缺第七、第八和第十这三册。王维的传在《旧唐书》卷一九〇下,应不在缺失的三册中,问不全的是否单卖,书局不肯,问是否需要代为向出版社订购。作罢。

有好多书要读,觉得时间不够。太座说那就减少点学英语的时间嘛,反正学来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不用每天三个小时,保持一个小时就行了。也对。

中秋渐近,秋夜独坐,风中山果落,月下草虫鸣。

【读书记1599】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

完成一个心愿:从9月18日到今天,半个月读完一部,也是我读的第一部《妙法莲华经》。

书架上《妙法莲华经》有三个版本。

一是由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陈义时先生领衔主刻的手工雕版《思溪藏·妙法莲华经》,一函七卷,函、册均外包明黄祥云暗纹绫绢,经折装,内页为由檀皮和沙田稻草制作的米色宣纸,于我极宝贵,没舍得就这么翻来读,要留给儿女。

二是简体横排注音版,无版权页,不知道哪所寺院出资编印,也忘了怎么得来。读了第一品,发现多字读音与弘化社编印出版诸经中同字读音不同,于是换了第三个版本来读。

这次读的是长乐泮野金山寺编印的繁体竖排注音版,书架上的第三个版本,但对其中一些字的读音仍然存疑,就起了个念想,想去哪所佛学院请购作为教材的《妙法莲华经》,那就应该是当下公认较为准确的版本了。

2018年,我曾做过几份某佛学院的入学试题,都能拿到及格以上的分数,但这和并不代表就能成为全日制的佛学院学生。佛学院除了考试通过,身份还得是出家两年以上的僧人,还有年龄35岁以下和无婚恋关系的限制。还好,各佛学院都有开办居士班,对就读居士的年龄也放宽到55岁。原计划60岁出家,目前看来不现实,倒是可以争取一下在55岁前去读佛学院,哪怕暑假进修班也好。心向往之。

菩萨应如何说法?“无所畏心,不怀希望,而为说法。”

幸与丛桂花

国庆中秋八天长假第三天。小区里一树一树的桂花按时盛开,四季桂、丹桂、金桂、银桂,四大品种都有,我浸泡在这深浅不一、浓淡相间的桂花香里,于是季节性过敏性鼻炎也按时发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

读完了人生中第一遍《妙法莲华经》,用时半个月。想起有人说读经增长智慧,于是不管认不认识字读不读得懂,就一遍一遍读,感觉生活竟然真的慢慢变得越来越好。密法是我所还不能理解的,不过这个因为读经而变得越来越好,根据我的经验,想来一是确实于经中一句一偈有所得,再就是长时间坚持做一件事所训练出来的坚韧和自律,让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了改变。既然认知和习惯都在不觉中发生了改变,看世界的眼光自然也会变化,看待问题或困难的角度也就开始多元起来,至少是从一直以来的自利开始有了一点点的利他。人类能够存活至今,有一个说法就是人类有“利他”的心和行为。也许吧。

学生兼老友Z和两个娃送来“省医月饼”和茶叶。15年前,她刚大学毕业进入NGO时的导师是我,现在她的两个小孩,一个五年级,一个四年级,每周在也闲书局和我一起“讲谈”。太座觉得现在经济不好,她做园林艺术赚钱辛苦,心意领了,以后就不用如此破费。我深以为然。

枕边闲书《王维诗全集》,崇文书局“中国古典诗词校注评丛书”之一种,感觉哪里差了点。问了AI,说陈铁民的《王维集校注》和《王维诗选》为现代简体当代权威整理本,一查,价不菲。先不管了,一天一首,慢慢读。王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没有之一。

【读书记1598】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

“当遥远的未来的历史学家回顾人们目前正在经历的这些世纪,并像我们现在研究埃及历代王朝那样把它缩短来看时,他们很可能把最近这400年描述为哥伦布时代,并且说这个时代1900年以后很快就结束了……从现在开始,即在哥伦布以后的时代,我们不得不再一次与封闭的政治制度打交道,而且这将仍然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问题。每一种社会力量的爆发,不会在周围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空间和野蛮的混乱中消失,而是在地球遥远的一边引起强烈的反响,其后果是世界上政治和经济有机体中的薄弱成分,将被震得粉碎……因此,在我看来,在当前的十年中我们是第一次处于这种地位,即试图以某种程度的完整性来阐明较广的地理概括和较广的历史概括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第一次能够了解整个世界舞台上各种特征和事件的一些真正的比例,并且可以寻求一种至少能表明世界历史中某些地理原因的公式。”

《历史的地理枢纽》收英国近代地理学鼻祖哈·麦金德的《地理学的范围和方法》、《历史的地理枢纽》两篇论文。两篇文章都是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宣读的。前者于1887年1月宣读,随即把英国的地理教学推到一个新阶段,并奠定今日英国地理学的思想基础——1899年,牛津大学创立了英国大学的第一个地理系,哈·麦金德任第一任系主任;后者是西方地缘政治学的奠基之作,哈·麦金德也因此被视为第一个以全球战略观念来分析世界政治力量的人

美国图书馆协会主席罗伯特·唐斯将《历史的地理枢纽》与达尔文《物种起源》、马尔萨斯《人口论》、爱因斯坦《相对论》、托马斯·潘恩《常识》等十五种书并列为“改变世界历史的16本书”。

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林尔蔚、陈江译,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历史地理”之一种,2010年10月1版,2021年6月9印。总阅读量第1598本。如果是由地理学者来翻译,应该会更顺畅、准确和通俗易懂。

【读书记1597】傅剑锋《“砍手党”的城乡之路》

“2004年12月22日夜,深圳市宝安区公明镇马田村的闹市砍手抢劫案爆发——打工者余富兵被19名手持砍刀的年轻劫匪抢劫,手被抢劫者当街砍落。当时他只急着去追被抢的提包,追了一阵后,才发觉手被砍落于地。此后不久,广州市天河区又在大白天发生一宗类似的抢劫案,女工何爱华的挎包被砍,手也被当街砍落,包中其实只有20元钱。后来警方破案,得知广州砍手劫案两名案犯均来自广西钦州农村,深圳的砍手者也来自广西农村——天等县上映乡温江村。这是珠三角地区社会治安声名最狼藉的时期。”那天清晨,我送当时的女朋友,现在的太座去厂里上班。我们走在深圳宝安的人行道上,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她身边擦过,手里的包瞬间被抢走,我们俩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立当地,看摩托车载着戴着头盔的两人呼啸远去才想起自己被抢劫了。其实包里只有一部旧手机和十几块乘公交的零钱。所幸,他们不是砍手党,也或许那天的天气不错,他们的心情也还不错,没有拔刀。20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惊心。此后多年,只要一听见摩托车声,我都会条件反射转身,抱紧随身的包。

这种骑摩托车的飞车抢夺,一人专注驾车,车技娴熟,来时悄然,去时迅猛;后座一人专负责抢夺,眼准手狠。人不能不出门。路上女子害怕被飞车抢夺,常将包斜跨,但也不能避免。曾亲见女子被劫匪抓住挎包,脱身不及被拉拽于地拖行十数米。广东天热,短袖短裤,血肉模糊。

那几年,除了飞车抢夺,女子们脖子上的项链和耳垂上的耳环,也常常被人从身后一把拽去,脖子被划破,耳垂被撕裂,手段极其残忍。“马文清没有工作时,就睡网吧、睡公园,有时一天只吃一个馒头。他们中另有一个孩子在失去工作的那几个月去抢夺过项链。我问他‘你那么瘦小,你跑得快吗,你有胆吗,你没有道德负疚感吗?’他答,‘等你肚子像我一样饿时,就不会这样想这么多问题了。’”我曾为了保住身上最后的400元钱,在107国道黄田段旁与三名劫匪搏斗。在此之前,我有两年把跆拳道当做像现在有的人跑步、跳操一样的每天运动。也许是心虚导致力弱,竟然被我打倒了两名劫匪,第三人气急败坏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跳刀时,鸣着笛远远而来的巡逻警车让三人落荒而逃。我从来都记不起来他们那天穿的什么衣服,长的什么模样,但到现在还记得那把刀的样子。要不是路过的黑摩的司机报的警,我可能已经被捅死抛尸在路边水沟里20年了。

那时,城市以一天可以盖一层楼的“深圳速度”傲娇且自顾自高速发展,极少考虑身处其中又无法融入的人群。各派出所下辖的治安队对外来打工者的欺压,比“黑社会”更甚。我曾多次遭遇治安队查暂住证,就像小鸡崽突遇劫道大灰狼,被抓进派出所,和许多人挤在墙角满是尿渍,狭小又臭又潮湿的铁皮屋里被蚊虫叮咬一夜,在被送往樟木头拔草前,自己花50元人民币把自己赎出来。“他在城市已生活五年,但又觉得城市离他太远,‘我觉得城里人就是那个高楼,高到天上去了,我们在下面仰望,看得帽子都掉下来了,都看不到人家。’”有次,站在华强北人行天桥上,桥下车如水过,身边人流熙攘,夕阳照在高楼的玻璃外墙上金碧辉煌,我手里汗汲汲攥着十几元钱,心里盘算,乘公交回到百川汇海般聚拢了来自全国各地妙龄发廊妹的城中村出租屋后,剩余的钱还够不够吃两个“翠竹亭”的包子当晚饭。我现在每当看到那些恢宏的城市宣传片,都会想一个问题:一个伟大的城市应该是怎样的

“阿海自认为是个勤勉的人。曾经在2002年、2003年跟着哥哥在汕头打工,那时他16岁,每天要工作12小时,1000元/月的工资,管5部机器,身体瘦得像根竹竿……阿海计划要为以后攒钱,不管为了养老还是孩子的教育。但他和父亲的感觉是一样的,辛劳一年,很难攒下什么。这样的生存常常使阿海怀疑其中的价值,‘过得这么苦到底为什么?’”那时的我,每天翻开砖头一样厚的黄页,用小灵通给客户打电话,我相信只要把上面的电话全部打一遍,就一定可以接到订单。不断拨打电话,不断陌生拜访,不断被拒绝,再拜访、再被拒绝、再拜访……就像一只在夏天明媚阳光里,全副武装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疯狂撞击窗玻璃的雄蝇,以为眼前的一切美好触手可及,却不知道其实永远无法企及。在38℃的夏天烈日下,为了省下公交钱,我步行穿梭在各个工业区,地面温度超过70℃,脚下107国道上铺的柏油在暴晒下变得黏鞋而富有弹性,时常有闻到自己被烤焦的错觉。记得那时创刊没多久的《晶报》,曾让记者测试在这样的路面上“煎”熟一个荷包蛋需要几分钟。

“去享有一个城里人那样的尊严,包括最基本的8小时工作制,曾是阿星这样新生代打工者渴望多年,而始终没有实现的梦想。在我与他在狱中告别时,还要服刑十几年的阿星自嘲‘以前我一直想找份8小时的工作,没找到,最后杀了人。没想到在监狱里,却实现了我的理想。每天只要改造8小时,余下的时间就可以看书、打球,并且还可以持续十几年。想想真是好笑。’”当时的我与阿星仅一步之遥而已。那时的我,感觉身陷这迎风扬起的辣椒面样滚滚红尘,自己随时有可能成为主角,也可能永远也成不了主角。我把自己最青春美好、风华正茂的时光给了这座城,然而夜半醒来却不知身在何方。我没有选择鱼死网破的孤注一掷,而是落荒回乡,除了马不停蹄地忧伤,一切都和当初离开时一样。后来做过自由摄影师、专栏作者、NGOer、杂志主编、农村社区工作者、农产品电商产品经理、口述历史、博物馆策展人、上市药企传播总监,教育从业者……当然这么些年里我十分偶尔也还穿下西装,而且学机灵了,把袖口的商标撕了下来,以显示自己和当年在天桥上卖小泽圆或武藤兰盗版光盘的民工具有不同品位。

我用25年的时间,做过“不计其数的工种”(太座大人语),终于过上了自己理想的生活。实现理想,当然也与吃得苦、下得烂有关,但根本在于阅读。我已经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重新开始阅读的,只是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宗教、艺术、历史、地理、纪实、玄幻、诗歌、小说、散文、戏剧……什么都读,但从来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有某一本书改变了人生。改变我命运的,是我读过的,和即将读到的每一本书

乙巳年,第四个本命年,已经过了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手心向上讨生活的年纪。住在没人认识的乡下,除了周末两天进城和十几位中小学生闲话些文史地和诗词文言,一周五天,或扫洒洗衣,或翻书写字,山行野吟,自适其适,“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敲这些字时,窗外雨声淅沥,檐马叮咚。如果生活是旷野,我就是旷野中的一棵树。这棵树不让猴子爬,所以长得龇牙咧嘴、舞爪张牙。

傅剑锋(文)、安海波(摄影)《“砍手党”的城乡之路》,南方日报出版社2013年10月1版1印,总阅读量第1597本

【读书记1596】王学泰《监狱琐记》

《监狱琐记》是《“水浒”识小录》之后读的第二本王学泰的书,但两本书的内容和风格大为不同。

《监狱琐记》是王学泰作为“现行反革命”狱囚,于1975年3月至1978年10月,在北京K字楼看守所和北京第一监狱所见所闻的真实而荒诞的记述。兹录几段以作读后记:

“唯物主义者不信鬼、不信神、不信邪,但禁忌一点也不比古人少。江青在排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时,戏中有一个反面角色叫‘一撮毛’,是个土匪。因为绰号有个‘毛’字,江青怕观众联想到伟大领袖,改作‘野狼嚎’。禁忌范围如此之广,简直赶上阿Q了。”(P.16)

“有一次我问预审员,《宪法》中也有保护‘言论自由’的条款啊,现在《宪法》并未废止。审讯员回答‘《宪法》是保护人民的言论自由的。你是阶级敌人,当然不保护你的自由。’我说‘我本来也是人民。’他回答‘你看看你那些言论。你是人民?人民有你那样说话的吗?从言论来看你就是敌人!’这真是‘互为因果’。因为你是‘敌人’,所以不给你‘言论自由’;而‘敌人’的定义又是由‘言论’而起。”(P.41)

“那时‘四人帮’的爪牙迟群、谢静宜掌握着清华大政。让两个仅有初中文化水准的大兵去领导中国所谓的‘一流大学’也属旷古奇闻。”(P.43)

“冤假错案的严重与荒谬,使许多平民百姓蒙冤入狱。例如内蒙古地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因为‘现行反革命罪’(说反动话)被关入监狱。在监狱中小孩哭闹,看守不胜其烦,就把孩子的奶奶也抓进了监狱替他们看孩子。还有过新年写对联,因为文化低出错也被当成反革命判刑等。这些极其荒唐、特殊的案例,过三十余年而不忘,可见当时的印象之深。”(P.220)

“关于平反的场景我想过也许有一百次、一千次了,但当它真正向我走近、到来的时候,却又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不过有一点是近一两年来常常想到的,就是自己是无罪的,仅仅因为私人间几句闲话就把我关进监狱、判刑,这是一种人身迫害,它没有正义性。”(P.221)

“三年高中,学生都没闲着,投入各种名目的运动,细数起来,有十来个。例如‘社会主义教育’,‘批判个人主义’,‘双反,向党交心’,‘拔白旗,插红旗’,‘红专教育’,‘教育改革’(包括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和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四化’(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思想革命化),‘大炼钢铁’(把原有钢铁烧成废渣),‘超声波’(制造‘科学’神话),‘建设劳动生产基地’(盖了两个小化工厂,然后全部报废),‘社会主义大辩论’……如果都写出来,今人很难理解,甚至怀疑我们那一代人是不是精神上出了问题。”(P.282)

王学泰《监狱琐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10月1版,2025年6月9印,购于也闲书局。总阅读量第1596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