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也闲谈·廿八】力道强劲且温柔绵长的后浪们

上学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开场话题,是上周请各位学者回去思考的作业,也是去年讲谈第一期即提出的“为什么要上学”、“想做什么样的人”和“想过怎样的生活”三个问题之一。今天是这个学年的最后一期讲谈,算是完成一个循环。众学者表达观点,我不断追问,并要求学者们要质疑日常中看起来毋庸置疑之处,质疑一切,唯有质疑本身不可质疑。就像传说中的苏格拉底在小广场上的对话,也像禅师间的机锋往来,如果在思维陷入绝境时能“桶底脱落”,人生中的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当然,三到八年级的学者们还没有自洽的答案,因为这涉及包括自身、家庭和社会在内的一整套解决方案,但思考的过程尤为重要,虽然有一半的学者提到上学的目的是“知识”。

书籍分享,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学者们的阅读进展缓慢。我鼓励大家阅读,阅读中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不论这是一本被多数人如何评价的书,自己的感受都是第一位的。我分享了富增章成的《别笑,我是正经哲学书》里萨特、尼采、帕斯卡尔、哈贝马斯、汉娜·阿伦特的哲学观点和思考,这本书是一位讲谈旁听的家长在半个月前送我女儿的——

“凡事只要好玩就行了”“只要能够享乐便可”,这种以个人利益为先的人若变多了,文化就会低俗化。个人事务优先化的结果将造成公共性的崩解,大众将不再阅读,也不再思考,最后就会被聪明的人洗脑并且被控制。这是汉娜·阿伦特的政治哲学观点。在提出“人是会思考的芦苇”的帕斯卡尔看来,若遇到困难就想“解闷散心”其实是在逃避,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这个时候如果选择做哲学性的思考,正视这些人生的课题,至少不会迷失自己。

“可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困惑了。”有学者说。

“这是好事,因为你正在思考,而思考困难的问题,都是从困惑开始的。例如这本书里有这么一个问题:一位老人奋力朝着公交站台跑来,可最终还是没赶上,司机准时关门发车了。老人站在站台上,气喘吁吁,还有些难过。这个时候如果你选择等一下老人,那这就是罗尔斯的正义论;如果你支持司机,这就是边沁‘牺牲少数人成全多数人’的效益主义。在座的各位,你怎么选?这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选项,你可以还有第三、第四、第五个选项。”

学者们果然有了更多的选项,甚至有的学者认为自己在车上和自己在站台上不同的位置,会持不同的观点。这次我把握住了:“尼采就认为,所谓正确的事,也即是真理是不存在的,因为对正确的解释因人而异。但如果支持司机停下来等一下老人,哪怕只是一秒钟,马上就会诞生新的问题,关于道德与权力,关于个人意志与公共利益,谁给司机的权力代替车上的所有人做出等待的决定?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是道德的。所以,哲学有什么用?为什么要上学?如果是为了知识,我们来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

弗朗西斯·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然而这只是前半句话,后半句是“但更重要的是运用知识的技能。”“言必信,行必果”,这是《论语》里的,也只是前半句,完整的句子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君子是不会这样的。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这也不是完整的内容,下一句是“以有涯随无涯,怠已。”如果明知道这样不对还继续去做,那就是“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了。所以,如果上学只是为了求知识,大可不必,学知识现在没有人能比得过AI,人要通过知识的学习去学会思考,去追问,去判断,这就是运用知识的能力,而追问的核心,我们又要回到那个问题——我是谁——就像庄周梦蝶,庄周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

上午的高小班,三到六年级的众学者照旧一人一句,解读《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故事。基本上,我没有太多的补充。“各位,这,就是《庄子》。”心中窃喜。文言文也好,现代文也罢,阅读理解这种能力不是读什么、读多少就一定会产生和掌握的,而是不断去读、去想、去说,慢慢你都不知道你知道了,就像围棋里的“神之一手”。烧脑至此,人肉CPU都已经过热,不堪这样的高强度运转了,就来点轻松的。

又是一年毕业季,又到了拍集体照的时候。大家站成几排的呆板毕业照早在摄影术还没有发明的四百多年前,就有画家看不下去了,于是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例如荷兰黄金时代的造像师弗朗斯·哈尔斯的群像《哈勒姆养老院的女董事肖像》和《圣哈德良公民警卫队的官员和警长》。然而有人对此仍不满意,他不顾雇主的不满,忠于自己的创作而把肖像画推到极致的,画家一生中备受争议并且题目也是个误会的作品——伦勃朗和他的《夜巡》。接着复习了蒙德里安、莫奈、弗里达、葛饰北斋和拉斐尔。

对课环节,上联是唐伯虎的“画上荷花和尚画”。众学者只用了几分钟就用事实证明了,他们是真正的后浪,虽不来势汹汹,但力道强劲且温柔绵长,毫不留情将我按在沙滩上,摩擦,摩擦。下联中,以“富士山下山仕富”、“笔下神怒神下笔”和“曲中无意吾终曲”尤佳。“毛豆,你的下联是什么,给大家看看。”局座大人秋蚂蚱在旁边说。“我想了三天,连蹲坑时都在想,对出来的下联是‘书里故事故吏书’,觉得还是不够好。”我说。

最后的飞花令,这一个学期下来最精彩的一次。如果不是局座大人为诸位求情,估计会“厮杀”到二十轮以上。善哉,善哉。

下午,结束一天的讲谈,与两位推门而入旁听了一半讲谈的书局顾客继续闲谈,犹太教与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关系;佛教八万四千法门与窄门;我们三维生物极有可能是二维生物的“神”,而“神”也许是我们理解不了的四维生物;禅宗公案、耶路撒冷三千年与曾经神与人的约定……

离开也闲书局时,女儿购书一本,罗翔《法律的悖论》,我继续把《汉书》一本一本蚂蚁搬家背回家。

“嘿,兄弟,什么是法律的悖论,什么又是悖论?”回家路上,坐在副驾手里拿着《法律的悖论》的女儿问我。

“你可以去找标准定义,但我可以用一个例子试着让你明白什么是悖论。”

“好,你说。”

“‘我现在说的这句话是谎话’,你说我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

女儿思考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如果这是一句谎话,那就正说明这是一句真话,你真的在说谎;如果这是一句真话,那就说明这是谎话。哦,我大概明白了。”这是公元前4世纪麦加拉学派的欧布里德提出的最古老的语义悖论:说谎者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