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档:尺宅叟

关于尺宅叟

唾沫星子如月季花般四溅反刍流逝青春

【何事惊慌】八:如人饮水

世上的事,大多可能“理解”,但通常无法“感同身受”。即便自己同样经历过一次,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更何况“医学就是一门什么都不确定的科学和什么都可能的艺术”。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早上和女儿一走进学堂,胸腔里好像内脏被掏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空虚。这就是一个即将知道自己会于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人,在面对生命中的日常的感觉吗?或者这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感受?虽然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诊断结果。

今天的课,讲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和贾岛、元稹的诗。在课上,我忘了我在等医院的电话,忘了那几个瘤,“古诗词从功利的角度看,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它不是一项职业技能,你比别人多背得五百首古诗词也不会比别人每月多领五百块薪水。但往往眼前没什么用的,放到人生的长度中去会发现有大用,并且人生也多是因为这些没用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和厚重。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对学生说。没说的话是:“如果不是靠过去二十几年读过的那些佛经和残存的这几首诗词垫底,我现在已经慌得一屁,六神无主,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谈诗?”课程最后,我用了喜欢的一句诗收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喜欢这句诗,但忘了作者是谁,译者又是谁。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诗从它触动我的那一刻起,它就是属于我的了。”

明天是二〇二〇年的最后一天,会有学堂传统全体师生迎接新年的“迎新赛跑”。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跑完再去住院。也可能元旦以前住不了院。在确诊之前,不准备告诉女儿。如果住院检查下来,是第一或第二两种情况,就得想想怎么说;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就不用考虑,照实说就行。

昨天告诉太座我可能的三种情况:第一种,其他地方的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就不只是一个癌,而且都是晚期,用医生的话讲就是“不需要治疗了”;第二种,其他没事,就是淋巴癌;第三种,淋巴良性肿瘤。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少不了手术。所以我准备放弃穿刺活检,其他检查做后,直接手术。

今天接了三通陌生来电,接以前都惴惴不安,又想、又怕是医院通知我有床位可以入院了。

【何事惊慌】七:这事没法准备

天不亮出门,在门诊大楼二楼超声中心候诊区的长椅上,看了半本彭国梁《书虫日记三集》,终于叫到我的号。十一点三十五分打印出了颈部淋巴结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报告。

十一点四十分,门诊大楼五楼消化科二诊室,昨天那位医生看了我的超声诊断报告,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你那里还有男床没?这里有一个要住院。”挂断电话,她在诊断报告后面写下“第一住院楼后二楼消化内科病房X主任”,递给我,说:“你去住院部找X主任,办理住院。”

在消化内科病房见到X主任,“没有床位了,马上有两个消化道出血的还要住进来,最快应该后天有床位,你保持电话畅通。”她接着说:“后天是三十一号,你如果元旦前不住进来,元旦后肯定就住不进来。多住两天吧,没办法了。你这个要穿刺,还要做胃肠镜,要判断是不是胃肠的转移到淋巴了,或者还是淋巴的问题。”

她虽然没有说“癌”字,但我们都懂。等待,只有等待。电话告诉太座大人现在的情况。

最难的准备,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准备;同样,最难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结果的过程。

又去了也闲书局,想买阿巴斯的诗集,没有。怎么能没有阿巴斯的诗集?

买了汪涌豪的《中国游侠史论》。

也好。本来参加不了也闲书局从三十一日晚上八点半开始的“诗歌朗诵跨年会”,如果住院,就可以溜出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文人们的诗歌朗诵会,那场面想起来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太疯狂了——但与这几天的事相比,这疯狂的事也显得温和。

到家,太座说查资料知道了为什么医生一开始就让做胃镜,然后又让做胸部CT了,“右侧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可能是发生于肺组织的肿瘤,比如说肺癌发生了锁骨上淋巴结转移。由于消化道的肿瘤所导致的,常出现左侧锁骨上淋巴结转移而表现为局部的包块。所以你的胸部CT诊断结果排除了肺癌,现在是要排除胃肠道癌的可能。”她说。

和太座再次明确了四不治——晚期,不治;过度医疗,不治;不计成本维持生命,不治;靠插管或外部仪器维持,不治。我说:“疫情,不能去旅行,还好有好多书还没看。我晚上准备几本书住院时读。”太座眼睛红红,我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不死,我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知道自己大概会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旅行。而孩子,会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的

晚上十一点,母子三人都睡了。我在书房选了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费莉希蒂·海斯-麦科伊的《世界尽头的图书馆》和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三本书,前两本没读过,只是看着书名就从架上抽下来的。

这事,很显然,没法准备,或者我以为一直在准备着。

【何事惊慌】六:余生皆假期

右上肺实性小结节,径约5*4mm,余部肺内未见异常密度影。

“这样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每年保持关注就可以了。”医生拿着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说:“其实,我们最关注的就是锁骨上和脖子后的淋巴。这两个地方如果有状况,一般就是晚期,也不用治疗了。”

“那胃镜我还做不做?”我问。

“你想做也行,就当是做个深度体检。”

“那就不做了。谢谢。”

离开医院,去也闲书局逛了逛。本来想问问书局的各位——如果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你会推荐我读哪一本书,但觉得太矫情,就算了。买了一本伊坂幸太郎的短篇小说集《余生皆假期》。余生皆假期,做点自己开心别人也开心的事,凡事不强求。

回到家,天上影影绰绰晃出了点太阳,这在贵阳的冬天实在难得。一家四口出门晒太阳,腊梅开了,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香。

晚上,太座边喂奶边和我闲聊。她再次翻看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和门诊病历,发现并没有关于右锁骨上方淋巴的检查报告,于是我们开始就是否还要再去做一个颈部淋巴B超讨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能够确定下来的,这最终让我感到这两天所经历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混杂着沮丧、愤怒的烦躁。

“我心情很不好,不聊了。”我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不要再去检查?

【何事惊慌】五:这是一个蠢问题

为什么不能是我

彭国梁的《书虫日记三集》,上海辞书出版社“开卷书坊”第二辑之一种,二零一三年六月一版一印,比《新华字典》略长的开本,正好随身携带,就诊排队等检查结果时翻看。昨天带的是许知远《十三邀》四本套装的第二本,正常开本,但厚了塞进包里鼓鼓囊囊的,在医院里看完了陈冲的访谈。

早上出门,天还没亮。出小区遇到七八辆车打着双闪灯,头一辆挂着白花,是从景云山殡仪馆出来的车队。想起我还没选好自己的公墓。我需要安葬在公墓里吗?骨灰撒掉会不会更好?还是留一小罐吧。有个黄铜香炉没怎么用,收拾下,大小刚刚好。

“为什么是我?”这是一个蠢问题。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人世间真的有什么是平等的,不是“人人生而平等”,也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不是“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而是死亡。

车上中环,渔安隧道里七八辆车打着双闪,又是一个车队。为什么去往公墓的车队会向市区行驶?看到头一辆车头有鲜花,原来是结婚的车队。

两千五百年前,悉达多太子的迦毗罗卫城四门出游所见,恐怕也就是这样吧?人生到底是什么?

疑似莆田系庸医

“你怎么会想要挂消化科的?”这是我重复一遍昨天见“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的两句话后,这位消化科医生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我的症状,也不是感受。我有点纳闷,从来没遇到过医生问这个问题。没见过牙医问病人为什么要挂牙科的嘛。

“是昨天的医生让我挂这个科的。是不是这个锁骨上方淋巴有问题找不到合适的对应专科?”我追问。

“哦~这样。这个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专科。先做个胃镜。你先去交费。”医生说。

什么情况?我是遇到潜伏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的莆田系庸医了吗?既没有摸一摸颈部也没有问生活习惯或工作环境,我要看的是淋巴,但一来直接先上胃镜,这脚痛医头是哪一出?我心里光火,忍住,问:“要不还是先认真做个检查看看锁骨上方淋巴的情况?”

“也行嘛。你把围巾解下来,我摸摸看。”

解下围巾,医生摸我脖子左右和锁骨上方,说:“没有摸到淋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摸摸你的胃。”然后从右到左按压胸腔下,腹部上,问我痛不痛,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没有。确实是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查淋巴要摸肚子。淋巴不是在颈部、腋下和腹股沟吗?

“我帮你开个CT检查。只是这个部位不太好做。颈部淋巴检查扫不到,胸部CT倒是能覆盖,但这个位置不是检查重点。”

“那你帮我注明一下?”

“也行。我注明一下,你去交费,出结果了再来看。”

淋巴癌?胃癌?

CT室,给医生说了我做这胸部CT的目的不在胸部,在锁骨上方淋巴,还请多留意一下。然后躺下,被送进那个滚筒洗衣机里,也没敢睁眼,怕做个检查把本来就近视的眼镜弄瞎了。时空穿梭了大概十几秒?二十秒?按照机器语音提醒憋了两口气,就说“可以了”,起身问什么时候出结果,“明天下午两点后。”

好吧(否则还能怎样),回到门诊楼,告诉医生,CT结果明天才能出来,问什么时候复诊,“明天一天我都在。”她说。

回到家,给太座说遇到了庸医,我看脖子上的淋巴,她让我去做胃镜检查。太座和表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移植科医生)在微信里聊了这事,表妹觉得胃镜应该做。太座把聊天记录发给我,随即又发了一张截图来,说:“这是昨天晚上表妹发给我的,她还把关键地方圈起来了。”

我点开图片,放大红色下划线那句:“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同样也可见于恶性疾病,比如肿瘤性疾病。最具有特征性的是左锁骨上淋巴结肿大,一定要警惕是不是有胃癌。”

这是什么情况?我明明是去检查淋巴癌的,为什么会是胃癌?

“你为什么昨天晚上收到没发给我?”我问。

【何事惊慌】四:最好的事情

“你还是把这个号退了,另外去挂一个消化科的号。”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楼六楼“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听完我的两句话简短描述后说:“明天再来吧,周末这些检查都做不了。消化科的号好挂,每天四五个医生坐诊。”天不亮就出门,见了医生,我说了两句话,他说了两句话。

“医生让挂消化科,明天再来,把今天这个号退了。”离开医院前,在自己的手机上挂了周一消化科早上八点十分的号,然后给太座发了条微信。

回到家,正在给二娃喂奶的太座问:“号退了吗?”

“这个号不是你在手机上帮我挂的吗?要退也只能你在手机上退,我退不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在医院服务台问问?”

“我活了四十几年,好像没听说过挂的号医生看了说可以退号的。想着手机上挂的号,可能手机上可以取消。挂这个号好多钱?”

“十块零五角。”

“我们以后不要为了这种十块零五角的事情吵架了。”我说。如果又吵架,会是为了什么事呢?我在心里想:起码要是比十块零五角更重要的事才行。

还有一张电影券,十二月三十一日到期。太座觉得不用掉可惜了,“要不你去看场电影吧”,她对我说。

“好久没看刘青云拍的电影,我去看《拆弹专家2》吧。”我喜欢二〇〇七年杜琪峰导演,刘青云主演的《神探》。

十点二十三分,电影开演前两分钟,我在电影院里给中学部负责人发了一条微信——

我明天需要去做一个淋巴癌的检查,因此要请假一天,望准为谢!

电影散场,收到中学部负责人微信:“你别吓我……”

我回复:“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人间喜剧’”。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为是“人间喜剧”是因为:如果没事,只是需要保持关注,当然是一出“喜剧”;如果需要手术,那就“做”掉它并保持关注看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当然也是“喜剧”;如果不好,那就不好嘛,我活着已经做好了自己,父母身体健康,老婆娴良,儿女双全又都乖巧。现在没有时间了,我的那班船要出发了,回头看,都像是在看别人,和别人的人生。如果没有来世,那就最后看这一场自己的电影,一幕一幕,一帧一帧的过;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个修行者,试试去弄弄清楚生命是怎么回事。最好的事情,都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何事惊慌】三:愿望

“先生,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容易疲劳,或者饮食、睡眠不太好?”体检做颈动脉B超时医生问,我说:“没有。饮食、睡眠都正常。”

“那你把头再转到左边,我再帮你看看右边颈部。”

我躺在检查床上,把头转向左边,墙纸是一种浅色暗花的。

“先生,我给你说一下”,医生一边再次检查一边对我说:“这个不会体现在你的体检报告里,因为这超出了今天体检的范围,但我建议你尽快去三甲医院检查一下,最好星期一就去,因为今天星期六,估计很多检查做不了。你右边锁骨上方的淋巴有几处看起来不太好。”

“我去年体检时淋巴没有异常,现在它看起来有多大?”我问。

“目前倒是不大,但看起来不好。”

“这个不好的概率有多大?”我和医生都知道这个“不好”指的是什么。

“现在看来是一半一半。”医生说。

我看着墙上若隐若现的暗花,心里想:这就来了。去年体检,太座查出甲状腺癌,手术切除了一侧甲状腺。当时就庆幸不是淋巴癌。

回家的车上,我让太座在APP上预约挂号,“不要太担心,可能是你前段时间鼻炎引起的。”她安慰我。

“这个事情,一般是要做最坏打算,按最好来生活。没事最好,有事也都在意料中。”我一边按照导航的指引开车,一边说。

“最坏就是像我一样动个手术,切除,就行了。”

“不。你说的这个是中等打算,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我还有半年时间,因为这是淋巴,一旦扩散,短时间就会遍布到全身,手术都没用,想治都不知道治哪里。最好的打算是,这是普通结节,但要每年或者每半年检查一次,有可能随时变坏,也有可能几年也没什么变化。”

下周一至周四,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号都满了,只有周五还有号。“但周五是元旦节,会不会也做不了检查?”太座问。

“周五就周五吧,也不急在这几天。如果真的这么急了,那这几天也挽回不了什么。”

“我再看看。”太座继续在手机上试。

人生就是魔幻。上周看到菊池祐纪的《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君》,昨天读到谷川俊太郎的诗《虫子》,里面有“我明天不会死去吧”句;还想到《西藏生死书》里那句“一个人怎样活,就会怎样死,没有哪一种布施意义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今天我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只剩下六个月可活了。“人还是要有愿望。至少,我的愿望今年实现了。”我对太座说。

太座问:“是什么愿望?”

“读一千本书。从二〇〇六年到昨天,一共看了一千〇三十九本书。下一个愿望是读完二十五史。”

“一千本书读了十四年。你书房现在有多少书?”

“大概两千本。”

“那全部读完不是还要十四年?买书的节奏是不是要停下来?你平时也在零零碎碎买书,都看不完了。那些什么阿富汗、以色列的,都是厚厚一大本,一本你都要啃好久。”有时候,太座的脑回路清奇出奇,只好说:“也是的,估计我没了以后,楼下的书房你们也去得很少,因为文学和趣味的书不多。不过如果不买书,不读书,那我又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呢?”

“你可以少买点,慢慢看嘛。”

“也是。有的书确实看得快,有的书就读得慢。比如《宋史》,两个星期我才读了《太祖本纪》十几页,眉批、夹批写得密密麻麻。”

到家,终于挂到了明早八点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门诊的号。

我考虑要写个遗嘱或授权书之类的东西,主要是要在我清醒时合法授权给太座,在我神志不清要靠外部器械延续生命时,就直接放弃治疗。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好好来,好好去。

如果明天的检查结果不好,那我就要开始重读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了。

【三近斋杂记】七:表白

【三年级学生的表白】

周二下午第二节课前,一进三年级教室,Kai迎面走来抱住我,说:“老师我爱你!”

“Kai,我……也……”

好吧,他表白结束就转身走开了。

【六年级学生的表白】

周三,早餐后,晨会前,“老—师—你—好—呀!”Yang一路蹦跳来到我面前。

“Yang你好。”

“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吗?”他问我,并为配合自己愉快的表情而凹出一个造型。

“呃……今天的早餐狠合你口味?”

“No!No!No!~猜错了!我开心是因为——今—天—没—有—你—的—课!哈哈哈!”

【三近斋杂记】六:圣诞节的礼物

下午第二节课,圣诞节交换礼物,我抽到的礼物是谷川俊太郎诗集《恋爱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

“我不喜欢这本书,但是花钱买来又不舍得仍了,所以就只好送人了。”这本书的前主人正好坐在我旁边,她的坦诚让我颇尴尬,但书确实是我最喜欢收到的礼物。

“正好,我最近在读一些奇奇怪怪的诗。”我说。然后请这位同学在书里写一句赠言。

她用黑色中性笔在环衬页自右至左竖排写下“XXX囎毛豆老師/二〇二〇年耶誕節/于幸福學堂”,虽格式略有不对,但看到写的是繁体字,我就开心了。

晚上,翻看这本诗集,喜欢《虫子》和《老人》两篇:

虫子
虫子明天会死去吧
因此虫子在鸣叫
因此虫子在唱歌
我明天不会死去吧
因此我会哭
因此我会唱
但是,与今日活着的相同
虫子与我也相同
虫子振翅时
我在阅读历史书

老人
你的老人
在河岸
散步呀
我的老人
却在
蹲厕所
请对你的老人

平静地
去死吧

两首诗,又让我想起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所造;未来的你,是现在的你所造。目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反映了我们的过去。如果能认知这一点,那么我们在遭遇痛苦、困难或好运时,就不会把它们看成是失败、巨祸或其他任何形式的处罚和奖励,也不会自怨自艾或沾沾自喜,而是把正在经历的一切,看成是对过去的完成。一个人怎样活,就会怎样死,“没有哪一种布施意义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

【三近斋杂记】五:当我们在谈论教育时

上周连续两天气温降到零度,还飘了一点点雪。我在黑板一角写了白乐天《雪夜》里的“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句。一学生在日记里写,在这样的天气里看到这句诗,就觉得美,是从唐朝延续到现在的奇妙之美。我在日记后面回复说,读诗,大概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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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这个学期从小学升上来的美美:“你觉得中学部和小学部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我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中学部有你。”她说。

“啊?可是有没有我,学堂都会有小学部和中学部啊!”

“你上的课和你的作业要求,都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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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位老师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死记硬背学的知识在互联网时代唾手可得”断章取义的TED视频片段,并说:“一点没错!”我评论说:“有钱的人说,钱不是最重要的;有资源的人说,资源不是最重要的;有知识的人说,知识不是最重要的。于是什么都没有的人都相信了他们的话。到大家都在上帝面前相见时,什么都没有的人发现自己仍然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去问前面三个人,第一个人说:“对!钱不是最重要的,前提是你要有资源和知识。”第二个人说:“没错!资源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还有钱和知识。”第三个人说:“如果你有了钱和资源,就算你没有知识,你也能找到有足够知识的人来实现你的想法,所以我说知识并不是最重要的。”拥有什么确实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已经拥有了它;因此更重要的是,你得拥有什么,然后它会给你带来什么。太座大人说我又开始尖酸刻薄了。“我只是想问,当我们在谈论教育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教育的历史?分类?定义?方法?理论?实践?还是教育这两个字本身?”我说。

我(怎么)还不是诗人

从布考斯基的《爱是地狱冥犬》,想到“远离家庭即成就了一半佛法”和哈耶克的“通往地狱的道路通常是由善意铺就的。”

布考斯基第一本公开出版发行的简体中文版诗集《爱是地狱冥犬》,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巴别塔诗典”之一种。昨天购于也闲书局的这本,是二〇一七年一月一版,二〇一八年八月三印。十二万五千字,三百八十七页,一天读完。如果时间允许,我就这样绵密不间断去读一位诗人的诗,这会使我在这短时间内,沉浸于其中,就像两个人一件一件脱光了衣服,一起在一个池子里泡澡,谁也没藏着掖着,通过诗句观察、肢解诗人和他的生活,并窥到一点时代在个体身上烙下的印迹。每个人都逃不过时代的摔摆,大家都是时代的产物。

这本诗集以其中《爱是地狱冥犬》一篇为名。我不喜欢这首诗。其中绝大多数的诗,我只有重回二十年前在身体还年轻的酒醉状态才能读得下去,但在布考斯基满篇的屎尿屁、妓女、啤酒和呕吐物里,也有无比的温柔和爱意——

如果你有能耐去爱

首先爱自己

但始终要意识到一败涂地的

可能

无论这失败的原因

看上去是对还是错

——《如何成为伟大的作家》

礼物是你有一个比你温柔的

女儿,她的笑声比你

更美

——《写给一个擦皮鞋的人的一首诗》

一脸正儿八经的,多半衣冠禽兽;满嘴男盗女娼的,心地却是纯良。这句话好像是在冯唐的哪本书里看来的。不记得了。就这么个意思。

布考斯基被认为是一个传奇的原因之一,是他做过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工作,诸如:洗碗工、卡车司机、装卸工、邮递员、门卫、红十字会勤务员;还在工厂工作过,做过杂志编辑,在报纸上写过专栏……“人生经历的丰富,使得布考斯基的写作始终保持一种野草般疯长的生命力。”

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我做过小贩、矿工、电器销售员、酒店客房理房员、网站工程师,也在卷烟厂工作过(好吧,两天),在杂志做过摄影师、编辑,也曾在报纸上写过专栏……如果做过的工作多就能算得上是传奇——那我为什么现在还不是诗人?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像布考斯基十九岁在大学未毕业就因写“下流”的小说而被思想正统的父亲赶出家门?好吧,我确实没写过小说……也没上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