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档:尺宅叟

关于尺宅叟

唾沫星子如月季花般四溅反刍流逝青春

【何事惊慌】十九:未完待续

“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

“真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

“禅的精要”,我在这页的页眉写。

左边床上躺的大叔,喝酒喝得胃出血,从急诊住进来就输了好几个单位的血。每天他已工作的两儿一女会轮流来探望——换个地方玩手机。

右边床上躺着的大爷,快八十岁,和我同一天入院。黑便,没找到出血点,拒绝做胃镜,就这么天天犟着。患肺气肿引起的呼吸衰竭,气喘像是拉风箱,医生说肺的问题是治不好了的。昨天他靠在床头昏睡的时候,侄儿出车祸过世了。照顾他的儿媳妇在病床边接的电话。

对面两位胃溃疡患者出院了,又住进来两位。铁打的病房,流水的病患。

在这样的环境里重读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一首印度的诗》,本身就极不真实的真实。

“真的反面不是假,而是另一种真;假的反面也不是真,而是另一种假。”主任医生来查房,拿着我的PET/CT检查结果看时,我在想着这“真”与“假”的问题。

“很好!排除了我们之前怀疑的癌。你的PPD阳性,我们准备采取抗结核治疗。”主任医生说完,就转到邻床去了。

“可是,所有检测都没有指向淋巴结核的直接证据。”我在医生办公室,和管床医生沟通。

“是的。结核检测阳性,也只是说明有结核感染,或感染过。”医生说。

“那是否还有除抗结核外的治疗方案?”

“手术的风险比较高。我们现在先采取抗结核治疗,三个月如果结节减小或者钙化,那说明治疗是有效的。”

“如果三个月后没有明显减小,甚至在继续变大,怎么办?”

“那我建议你去华西。”医生说。

右锁骨上,深藏在颈部神经和血管后的这个淋巴结节,就是贯穿一部连续剧的核心悬念。现在第一季结束了,它就是弹出来的“未完待续”,不用期待,一定会有下一季。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看到走廊墙上有一张“世界肠道日”海报,一段大肠弯曲成一个问号,“远离不一样的便秘”几个字的尺寸尤其醒目。我的职业病突然发作,“远离不一样的便秘”,强调的是要接近“一样的便秘”咯?

在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大楼和住院楼多处,摆放有“贵州第一、西南第六”的宣传X展架。西南三省一市,“西南第六”的概念,就是整体最差,局部最好。“医学就是一门什么都不确定的科学和什么都可能的艺术”。所有检查做下来的结果是没有准确的结果,也算是一个最坏的好消息。大家都尽力做到能做的最好了,那就这样吧。

为了庆祝这个最坏的好结果,我收拾东西出院,去街对面的也闲书局享受知识分享——买书。

一千一百余元,购得中华书局的两套书——《郑天挺明史讲义》一套三册,《资治通鉴》一套十二册。美妙!即便家里的书这一辈子读不完也停不下买买买,在买书这事上我才是真正病入膏肓。

【何事惊慌】十八:人间味

早上医生来查房时,我正读淘来二手的O.J.M.戴维斯的《二手书那些事》。主任医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给小医生们交代一番,并说会有呼吸科的医生来会诊,让我尽量就呆在病房。好吧,除了街对面的也闲书局,我也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读二手的《二手书那些事》更能体会书中的“那些事”,毕竟“最好的书总是旧书,只有后代才能评估今天的出版物”——生活随意且转瞬即逝,为偶然所支配,而写下来的字句却可以将迥异的经历编制成线,在混沌中创造出秩序。

《二手书那些事》是闲书,哗哗翻过,接着读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读完我不知道这小说想讲什么。正好叫的外卖到了,去住院楼入口取来,边吃边想:读完一本书竟然读不懂讲了什么,就像是这份红烧茄子饭,竟然连米饭都没煮熟。

“再读一遍。反正,在一个八个病人的病房里,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更好消磨时间的方法。再没有什么比看了一本书却没看懂更浪费时间。”我在书名页写。

我的“技巧”在于没有技巧。

第二遍读完,我还是没明白。我甚至在前后有伏笔和呼应之处作了标注,并在自认为关键之处提出问题、追寻问题,但还是没有看明白。正好,呼吸科医生来了。估计她今天看了很多病人,非常累了,甚至可能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了还没吃晚饭,所以心情不是太好。我等了一天,她就问了几句话,看了两眼肺部CT的片子就走了。好吧,我也可以出去吃晚饭了。今天走得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到楼下住院部大门。

降温到零度左右,寒风飕飕的街头夜市摊点更加冷清。吃了一碗晚餐和宵夜合体的炒粉,油不好,用酸辣椒炒的,不是用的油辣椒,菜全是帮子没有叶子,还咸了。是真的人间味。突然,就明白《终结的感觉》讲了什么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回到病房,“答案在最后一页”,我在《终结的感觉》书名页写。合上书,回想内容,结果只记得这么两句,竟然连男女主角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根据平均数定律,我们绝大部分人注定平凡。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

“人生剩余的时间越少,你越不想浪费时间。而至于你想怎样利用你省下来的时间……唉,这也许又是一件你年轻的时候未曾预想过的事情。”

【何事惊慌】十七:做好自己

一切尚未揭晓的等待,最是让人煎熬,这个时候,如果不去做点什么填充心里的那空洞,就会被那空洞吞噬。在病房里,唯有读书,最好读书。

在病床上看完了“十三邀”四本。读人物访谈,与看视频相比,有更多的消化时间,读在各个领域的佼佼者的成长、成就和人生感悟,会发现人生的不可复制和偶然性——毕竟,绝大多数的“失败者”不会得到关注。既然“成功”不可复制,“失败”也自然千奇百怪,就像这套“十三邀”四本的第一本——《我还是更喜欢失败者》——我也还是比较喜欢失败者,因为我自己就是主流意识下的失败者——我怎么能不喜欢自己呢?

姜文:阅读非常有用,但有用的不是阅读本身,是它能够给你的激发。比如有一个叫陈存仁,一个写晚清民国回忆的医生。他给章太炎当医生,他观察到好多人,包括胡适、杜月笙。当时是章太炎告诉他,你每天写两百字,将来就不害怕写东西了。结果他坚持下来,后来写什么都很流畅。虽然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要写什么,但是他很真实地暴露他的那种态度,也很有意思,比那些装模做样的写作者有价值得多。

马岩松:我几乎把图书管当成了我的一个庙堂,只有在那儿才能看到让人感兴趣得东西。

吴孟达: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还是要乖乖做一个普通人,不要觉得自己有多聪明,有一天你终究要停下来。

倪大红:我听过那么一个小故事,有一个行者问得道者,您得道之前干嘛?他说我劈柴、担水、做饭。行者接着问,那您得道以后都干嘛?他说劈柴、担水、做饭。这个行者又问,那您怎么得道的啊?他说我以前劈柴,得想着待会儿还得担水,然后还同时想着做饭,现在劈柴是劈柴,担水是担水。

陈冲:我的生活经历有限,读书可以丰富你,因为你不可能把各种生活都活一遍。好的小说能够让你体会到人格、人性和人得一种梦想,比现实更有感染力。

张楚:我实际上是一个自我搏斗的人,是一个和个人缺陷战斗一生的人。

于谦:投名师,访高友,这个名师不是有名的师父,而是明白的师父,所谓明白指的是在为人处事上明白。……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做好自己,你不要老挑别人毛病,你把自己做好了就行了。

许倬云: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唐诺:作为一个读者,可以读人类历史上最好的东西,好到你恍然若失,甚至会觉得,我是谁?我怎么有资格读这样的书?

陈志武:很多历史学者通过研究过去两千年来大瘟疫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发现,病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

西川:图书馆为什么重要?图书馆是可以自学的地方——自学成才就是在图书馆里自己找书,疯狂地读书。

罗振宇: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正确或错误变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知识探求的边界抵达了什么样的新边界,这事才重要。这个道理一般人很难理解,就是知识面积越小的时候,正确率越高,知识的面积越大的时候它的错误率就越高。所以在这个时代,一切知识都进入一种猜想式状态,这些知识都不能说是对的,但是它们会帮你升高一个维度去看问题。

【何事惊慌】十六:安忍

昨天17:00起为今天的PETCT在饮食上做准备,22:00开始水米不进。

今早7:45到PETCT中心,我是今天的检查者中看起来最“健康”的,危重、糖尿病、老人优先,所以一直等到16:10,我这今天最后一个病患的检查才做完。

前期饮食控制十五个小时,等待的八个小时里只被允许吃了两个白水煮鸡蛋,喝了几小口无糖牛奶。为做这个只需要二十五分钟的检查,准备了二十三个小时。因为辐射,检查结束还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和家人在一起。

下午做完PETCT,拿到了前天和昨天的两个检查报告:胃镜灰白色活体组织病理诊断结果,只是粘膜慢性炎症,排除了胃癌,好消息;淋巴结节穿刺的细胞学检查报告,未见恶性细胞,勉强算是个好消息。之所以是“勉强”,原因在穿刺尝试两次,没有取到最大、最危险那颗的组织,取到的是另外一粒小的,所以这个穿刺的结果,并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并且最大那颗的穿刺风险较大,再次穿刺的可能性也不大。现在就等PETCT的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回到病房,撞到正在收治一位因消化道急性出血从急诊转来的老人。从子女的衣着和谈吐看出应该家境优渥,然而老人活到了须发尽白,一丝不挂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主任医生指挥几位护士建通道用药,护工不断擦掉流出来的血,一床被子盖在老人身上,仅仅只是遮羞布。再想到我做胃肠镜时,也是裤子褪下,人事不省暴露在陌生人前,多么羞耻而又无可奈何。

这个淋巴结节,就像是妖狐藏马深藏在我体内的一粒魔界植物种子。它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或者正在生长,而我唯一能与它共存共生的方式,只有“安忍”结界——安即不动,忍即忍耐。

【何事惊慌】十五:3mm

“只有三个毫米的空隙,风险有点大。”

“能绕过去吗?”

“绕不过去。最大这颗就在血管和神经后面。做不做?”

“我从这个地方进针试试。”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两个医生的对话,然后脖子正中感觉一根针刺进去,酸、胀,刺痛。

“停针!停针!不行,不行。还是退出来。”

针拔了出来,我的手被放在脖子上的两根棉签上,“用点力,压好,不要松开。”

“做不做?”

“最后再做吧。”

“你先在外面休息,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再看。”刚才问“做不做”的医生对我说。

二十分钟后我再次躺在那张床上。

“我告诉你吧,你这个东西呢,它在血管和神经后面。右脖子和锁骨这里,全是重要的神经和大血管。这次进针,我们想压着血管进,但是空隙太小了,很容易擦破血管壁。如果擦到动脉,压力会让血一下子喷出来,形成血肿。刚才就是有点出血。”

我问:“血肿会怎样?”

“会压迫气管。”

我似乎看到一个画面,脖子上的血管像一个破裂的石油管道一样喷涌内出血,血肿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困难,于是气管被切开……

“做不做?”我的想象被医生的话打断,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另一位负责进针的医生。

“今天这个鬼东西。”她没有直接回答。

“还有一个办法。你看,这里是血管,这里是神经,可以从这里绕过去,但是路径比较远。”

“做嘛!他反过来躺,这样会更好操作。”

我起身头向着床尾方向再次躺下。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能为力,只能相信专业人士的经验,还有自己的运气。

这次是脖子右侧感觉在进针,但没有明显的酸胀和刺痛。如果,每个人都会有失误,说不定自己运气不好……

“退一点,绕过去。对!这里有一颗。再进去就能穿到第二颗,大的那颗。”

“不行了,不行了,就只穿得到这一颗了。”

“好!那退针。”

拔针,起身。

“报告要重写,穿的是小的,不是大的。你压好脖子上,在外面休息十分钟。”

在外面休息时,负责进针的医生拿着样本出来,看到我,说:“没办法,尽力了。”

“谢谢,辛苦,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天后出结果。良性?恶性?如果没有这个过程,结果是否会毫无意义?最后就是PETCT了,它能否终结这种无意义?

【何事惊慌】十四:断灭相

做无痛胃肠镜是什么感觉?没感觉。十分钟做了两个梦,也不晓得是梦还是迷迷糊糊听见医生的对话,什么内容也是模模糊糊,醒来只有一个碎片,“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忘了和谁。

每一个好消息,接踵而至的是又一个坏消息。胃肠镜检查无特别异常,“不排除鼻咽部分的转移。”医生说完,约了耳鼻喉科的会诊。

等到晚上七点过,没有等到耳鼻喉科的医生来会诊。应该是今天元旦假期后第一个工作日,病人太多,大家都很忙。

天气,该冷冷该热热。医生病患家属该来来该去去。朋友圈里,感动自己的仍旧在感动;安利新知的依旧在安利;自恋美丽的仍然在美丽。忘了谁说的,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明白自己这个世界上99%的事,都没有什么关系。

活着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生死到底是不是断灭相?

【何事惊慌】十三:小女生的眼神

四十九床老大爷的孙女,高二女生,见我一直在看书,递过来四个桔子,问是不是大学生。我心里美滋滋想的是“现在的小女生都是什么眼神啊”,一边说的是大叔我可能是你们最讨厌的那种人——老师,历史和语文老师。

实习医生来了两次,说安排了会诊。晚饭时间,肚子又饿又不能出去吃东西。这个时候看书看到许知远和蔡澜谈哪里哪里的什么什么好吃。这几年,台湾的蒋勋、蔡澜在大陆很火,两人的书我都看过两本,太火了,没办法,尤其是蔡澜自称的“著作”,那样的东西也能叫“著作”?是他还是我对这两个中文字有什么误会?总觉得是台湾在瞎吹,大陆在乱捧。

全腹部增强CT做了,报告不太看得懂,不过只看到各项检查“无异常”就行。明天上午做无痛胃肠镜。晚饭,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不吃,饿!吃,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吃泻药,一泻千里。吃得有多愉悦,泻得就有多难受。

烧伤整形科的医生来病房,看了报告、摸了脖子里的淋巴,说藏得太深了,还是先穿刺吧,这里动手术风险太大,通往脑部的血管、神经太多。

我觉得右锁骨上这个淋巴结,它似乎正在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最终,我还是没带《金瓶梅》,倒是带了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何事惊慌】十二:奥特曼家族研究专家

最后,需要打静脉留置针的只剩下我和他。

一坐到护士面前,他就忘东西,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终于,忘了的东西都找到,捏在手里,可一坐到护士对面,还是:“妈妈,我还是怕!我怕痛!妈妈,我的奥特曼卡牌找不到了!”

“不是很痛,就像蚂蚁咬一口。要不叔叔我先打针,你在旁边看着?”

他赶快从妈妈腿上跳下来,去长椅上抓起他的奥特曼卡牌。

我在护士对面坐下,把袖子撸到大臂,“哇哦~奥特曼!你有奥特曼的卡牌!太厉害了!有没有迪迦·奥特曼的哥哥?”

“有啊,当然有啊!你看,就是这个!”

“真的有啊?那你这套卡牌还真是齐全啊!啊?你看!我的针打完了,现在到你了。”我把右臂上的静脉留置针给他看。

“好吧。妈妈我们过去吧。”他妈妈抱着他再次坐到护士对面。

“可能你这套奥特曼的卡牌还不是最齐全的吧?!”护士拿出针,他紧张地看着针头时,我在旁边问。

“当然是最齐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注意力马上从护士那里再次转到我这里。

“好嘛,如果你的卡牌齐全的话,里面就应该有女奥特曼。有吗?”

“当然有!”

“好吧,为了证明你的卡牌黎真的有女奥特曼,你现在就告诉我她们都是谁吧!”

“哼!有★◆⊙*◎■……&%#¥★◆⊙*◎■……”我哪里知道那些女奥特曼的名字嘛。

“哟!不错不错!看来你还真的是研究奥特曼家族的专家嘛!”我及时送上夸赞:“你看,打这个针是不是不怎么痛呢?已经打好了。你真勇敢!和奥特曼一样勇敢!”

我们三人一起去到候诊大厅,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他在看动画片。

“谢谢你。”他妈妈对我说。

“没关系的。”

“你来做什么CT?”

“全腹部增强CT。”

“你是哪里不好?”

医生怀疑我是胃癌晚期。你儿子哪里不舒服?”

“肾癌。去年去浙江治疗,今年体检发现又不好了。去年他才三岁,动手术前他问,妈妈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不来医院,我说因为每个小朋友到医院来体检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这时候叫到他们的号。

做全腹部增强CT是什么感觉?一股暖流从手臂上的静脉留置针处进入体内,迅速注遍全身血管,喉头一甜,上了头,有点晕,菊一紧,受暖流冲击,似有东西要喷薄而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何事惊慌】十一:彩云易散琉璃脆

“爸爸,我们的佛珠有多少颗珠子?”女儿问。

“都是一百零八颗。”

“为什么是一百零八颗?”

“这对应了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为什么人有这么多烦恼呢?”

“因为人生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八苦。”

下午,女儿要去摘腊梅,出门时脖子上挂着我的和她的佛珠问。

出得门去,我散步,她摘花,一会儿提着小小一草篮黄色的腊梅花朵跑到我跟前,“爸爸,你闻闻香不香!”她把篮子提起来,我凑上前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花香充盈头脑和胸腔,长叹一声,说:“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

早上在病房等医生查房。四十七床昨晚没给医生说就自行出院回家了。昨晚住进来的四十九床老大爷,消化道出血,黑便,几天没能进食,吸氧昏睡中,上了两台仪器时刻监测。

许知远的“十三邀”看到第三本《我们都在给大问题做注脚》,许倬云和白先勇的专访,想起家里有白先勇的《台北人》《八千里路云和月》。《台北人》几年前看过,但现在竟内容全忘了;专访中,白先勇谈自己的“细说红楼梦”,谈《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关联,我又想看《金瓶梅》。家里有两个版本的,都没从头到尾完整读过。但是一个大叔在病床上躺着看《金瓶梅》,床边围着一圈小鲜肉医生护士,这个画面总是有些……不太好说。又但是,一个人,都活到病房里来了,还需要顾及这些吗?

医生查房,因为元旦假期,重要的检查都约不到、做不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新的交代。倒是今天胃肠镜开始接受预约,约到了四日中午的。明天晚上八点起就不能进食,还要服泻药清肠。一想到即将十几个小时不能吃东西还要主动拉肚子,就觉得饿。口服了一碗肠旺面加面,美味啊!旁边店的油饼,闻起来就是酥脆;路边的烤红薯、烤洋芋,看起来就是香甜。

过马路去也闲书局,想买一本《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从架上抽下来,上下两厚册六十多万字一千多页,赶快就又插回去。店员问是不是觉得这书不好,我说不是,“是太厚了,应该还要对照着《红楼梦》来读,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读完,最要紧是我对《红楼梦》没什么大兴趣。”没说出来的话是,不知道我过几天还有没有读《红楼梦》的心情。这时,叠贵来为晚上几个本土乐队在店里的活动布置场地,调试音响有点吵,挑了两本书,去和叠贵说了句“好久不见”就回家了。

买的两本书,一是清人谢圣纶编辑、古永继点校的《滇黔志略点校》,贵州人民出版社“历史人类学典籍研究丛书”之一种,二〇〇八年九月一版一印;一是伊永文《明代社会日常生活》。后者二〇一二年中国书局出版时书名为《明代衣食住行》,我有中华书局这套“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但对作者题词签名钤印毛边本毫无抵抗力——作者题词“读书贵活”,签名并钤朱文印一枚,落款“二〇二〇七月十九日”。版权页的版次为二〇二〇年九月一版一印,也就是作者题词签名时,这书刚印刷出来还没有正式发行,这就更为有趣了。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去也闲书局闲逛,于我当下也是一种慰籍,否则结果还没出,人就已经垮塌了。等待,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何事惊慌】十:新年快乐

这是一件好有趣的事。我记录不了自己怎么来的,但竟然可以记录自己是怎么没的。

天还没亮,女儿要我把佛珠留给她,“爸爸,我的千纸鹤陪你去住院,你把佛珠留下来陪我吧。”我把随身的凤眼佛珠放在她枕头边,抱了抱她就出门了。

到医院,交了三千块住院费,办好入院手续,在病房坐在床边等医生查房。

门边四十六床的大伯,输液吸氧昏睡中。他儿子样一四十上下男子一直坐在床头椅子上刷手机,听他和护士的对话应该是湖南人,毕竟湖南普通话还是比较有特色。

四十七床的大叔,这次住院又是喝酒引起的胃溃疡出血。夫妻俩头靠着头用手机看剧,从外放听出来还是抗日神剧,而且剧情狗血。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狗血剧还大有人看,是现实还不够狗血么?

右边靠窗的四十九床还空着,护理刚更换了床单,并问我要不要换,我说今晚可能不住在医院,她说什么时候晚上要住就再换,“你不在,别人在这床上也滚脏了。”

对面五十床空着。五十一床的胃溃疡大叔明天出院,正吊着医生说可吊可不吊的今天最后一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衣服裤子鞋子和我一样不是黑色就是深灰,感觉很奇怪的邋里邋遢不干净,我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如此油腻污糟且猥琐了?

五十二床上躺着五十三床的女儿,也在看剧,还好外放不大声。五十三床的大爷,七八十岁,胃溃疡再次大出血的几率很大,住院观察中。他老得眼窝和两颊深陷,如果不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顿,也算是五官轮廓分明,想来年轻时也是一枚帅气小哥哥。这个病房里,估计老帅哥爷爷是病情仅次于我的患者了。

听了两首泽野弘之,管床主任医生就带着一帮实习小鲜肉医生,蜂拥而来。了解了入院经过,她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奋笔疾书”的小鲜肉们说:“他这个主要排查是淋巴结核或者炎症还是癌细胞的转移,把相应的检查做了来看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就把抽血、心电图、全腹部CT加强、胃镜、肠镜、穿刺活检都给安排上了。“医生,我淋巴上这个也不小了,穿刺结果好不好都免不了一刀,找到原因要不就手起刀落,不穿刺折腾了?”我说。

“这个……你这个位置太深,不一定切得到哦。先排查下来我们再看吧。”

“好吧。”

一会儿,管床的医生小姐姐就拿了十几张单子来,记录了一些我的个人信息,问:“就你自己?”

我说:“就我自己。”

“那你自己把这些单子都签了吧。我今天第一天轮到这个科,有些不太熟悉,可能一会儿还要再找你补签点什么。”她说。我说:“好巧,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住院到这个科。都是新人,请多多关照。”

管床小姐姐染了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声音好听,人漂亮。有一种漂亮,不是好看而已,而是口罩遮挡了大半脸,只能见眼睛,但你能感觉到有光。在病房里的黯哑痿顿菜色里,她简直就是一道彩虹。

先去做了心电图,然后在影像楼里,上上下下关门闭户,不知道在哪里做腹部CT,到一楼核磁共振窗口问,说现在假期,让三号再来,才想起今天是元旦假期,二〇二一年的第一天。

回去找到管床小姐姐,说如果今天如果没有检查要做了,我就先回家,明早医生查房前回来。

“原则上,我们是不允许住院病人离院的。”

“可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只知道你已经欠费四百多了。”

“好的!我这就去交费。新年快乐!”

回到病房,把女儿折给我的千纸鹤放在床头柜上,去补交了五千块住院费。入院第一天,花完一个月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