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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灯人

中学生交来的周末写作作业,俱佳。有仅只两个段落三五句话的,但已没有错字,表达清楚,进步明显;有反思、审视己身的;有细腻、深沉、柔和而有力量的。我已经很久没读到这么纯正又有才华的文字了。

好的文章要靠文字的纯正,有了纯正的文字,好文章就不远了。

我忝为他们的老师,自觉已没有什么能够教的了,反而是他们引导我更多。余下我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提灯人,提一盏暗弱小灯照着方寸的小径,时不时提醒“看脚下”陪他们走过这一小段路。

女儿每天都在记手账。今天的是历史性的一篇——她的第一篇日语手账。她自学日语第三天,买的日语教材还没到。采回来的樱花,她泡在我那开片的汝瓷茶杯里,好一个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

昨晚没忍住,还是翻了翻闲书,孙小宁的读书观影随笔集《印心》。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就是没有眼缘,每个字都认识,但就是怎么看都看不到文章里去,自然也就无感了。

【田野手账】第五季(七)一湾流水野花香

今天(2017年4月11日星期二)在幸福食堂营养午餐时,第三组的组长小M通知我,饭后请务必参加他们关于周四“社会实践”课的任务分工讨论会。心野花怒放是我那时的心情!三口两口刨完饭,回到办公室等开会。好久没有对开会抱有如此期待。

后天是幸福学堂中学部第三组小伙伴“社会实践”课程,他们要到宏宇学校去完成“课程设置”的调查任务。或许是因为排在最后,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也许是因为三名组员中有两名高中生,思考和实践能力比较强,这组小伙伴从一开始就有那种广袤翠绿草原上,不管不顾野野傲娇红红绽放的闪现。

在小组成立时,他们就问是否可以邀请老师加入。当时我心眼一亮,说:“为什么不呢?如果你们能够邀请到老师加入的话。”于是,科学老师廖玉碧接受邀请,成为了他们的组员。请注意,是组员。并且到目前为止廖老师一直恪守“组员”的身份,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我是老师,你们应该听我的”的态度和行为。甚至在后来的任务分工讨论中,问他的学生们:“有什么任务分派给我?”

昨天与这组的小伙伴聊天时,我说:“对你们组的作业狠期待。”

小伙伴淡淡说:“期待越大……”

“我相信你会一直帅下去”,我说。

饭后在中学部大办公室,会议开始。

小伙伴们首先进行“课程设置”这个调查任务的目标讨论。根据前两组对宏宇学校的教学设施和师资力量调查,基本可以判断学校会存在一些课程设置单一或不合理这样的流动儿童民办学校常见情况。但大家还是认为不论别人的结论是什么,此时都不宜做出预设和判断,还是要实地调查后用事实说话。
我的心瓣瓣已经笑得合不拢,这就是独立和负责任的态度啊!

然后他们进行了调查方向、内容的讨论和过程日志、数据报告和影像报告的分工,问了我几个包括最终的调查报告是否要对公众公开、报告完成时间节点等几个问题。最后互相约定完成调查后,下周在外游学过程中还要再开两次会议讨论和汇总调查报告,在游学结束后的周一提交报告。

这10分钟不到的高效会议结束时,下午戏剧课的上课铃声正好响起。

回到我的座位,我突然好想听台湾卑南族民谣歌手陈建年警官的《山有多高》:

山高高 路长长

一湾流水野花香

山高高 路长长

有你们同行不孤单

【田野手账】第五季(六)这又是什么鬼

这是在幸福学堂第二组小伙伴对宏宇学校的“师资力量”进行调查之后,又迎来的一个作业季。

然鹅,

瓦特?

这又是什么鬼?

时间、地点、参与者、任务描述、目的地情况、硬数据、受访者信息等关键要素都不全,这也算是报告?EXCEL文件只是个文件,根本没有表格,还不如就给我WORD文件好了。

——这是我看到小伙伴们发来的“社会实践”作业后的第一反应。

坐在我左肩上的天使一般的自己,在我耳边说:“你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把这些东西打回去,让他们重做。他们这就是在敷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后就蹬鼻子上脸了,你这个老师还有什么威信?必须要采取严厉的行动!必须!”

就在我准备站起身,去将想法付诸行动时,站在右肩上那个总是让我讨厌的家伙说:“你不觉得小伙伴们和他们完成的这些作业很棒吗?”

“少跟我们来这套!你知道我们一直狠讨厌你这种装作不紧不慢盲目乐观自我麻痹的微信朋友圈浓汤宝腔调。”左肩上的天使一般的自己在咆哮。

右肩上那个讨厌的家伙还是不紧不慢说:“小伙伴的这些报告里,虽然在格式和内容上确实存在诸多问题,但‘或许之前的学校或家长在将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们时,都会左叮咛右嘱咐再三交待必须要遵守什么、应该怎样做等等条条框框,但我相信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这句话不也是你说的吗?你有真的相信过吗?小伙伴们通过自己学习,最终呈现了这份报告,这个学习的态度和为之付出的努力,难道不值得鼓励和赞扬吗?更何况你得承认在报告里,除了你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些丰富细节,小伙伴们还有很多亮点和你自己之前都没有想到的调查角度和内容。不要忘了在你13岁时,别说1500字的过程日志,就连600字的周记也写不顺畅,并且到现在你的作文也写得不怎么样吧?!‘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觉得有点羞愧。想起那天偶然听到温文尔雅的菱羲老师课上讲到《河中石兽》一文。自己20多年前学过这篇课文,但一直还是不明白,失落河中的石兽怎么会逆流而上。那天课堂上,菱羲老师用砂盘让学生演示,偶过的我一见,原来如此啊!学堂的准网红美白老师每次看菱羲老师上课回来都说,从菱羲老师的课堂能看到她每节课都在努力做到更好。

所以,如果这些社会实践的报告真的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那应该就是更多的鼓励、包容、实践和共同学习。我对自己说。

我认为:教师资格证是很多人都能通过考试获得的,但并不代表拥有教师资格证就能成为“教师”——这不仅仅是一种职业、一个岗位那么容易。这世间,只有极少的人有资格和能力去“教育”他人,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将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通过职业和社会身份赋予的权力强加在他人身上,并相信这是不容置疑的,这一切都是对他人负责为他人好。“这也不足为怪。因为连撒但也装作光明的天使。”(哥林多后书11:14)

人生即是修行,教育也是修行——对抗自己最大的敌人——我执和我爱的自我完善的修行。这当中每个行为的结果,完全是由行为背后的动机而定。所以佛陀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莲花生大士也说:“要想知道你的过去世,看看你现在的状况;要想知道你的未来世,请看看你现在的行为。”

【田野手账】第五季(五)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我有预感可能会中年发福——肉身和金身,双重的。

肉身的中年发福,是因为我觉得幸福食堂完全可以登上《上食堂》。如果食堂对外开放,那将是可以从学堂剥离出去的潜力股。

金身(如果我有的话)的中年发福——虽说人生终归不过是死路一条,但是,天!活了这把年纪,我竟然还有这样的进修机会,让自己的人生在临终前有可能变得更美好!

今天(3月17日),幸福学堂的营养+美味午餐后,大家舔口舔嘴排队洗碗。小伙伴YR问我“为什么你每天穿得都像是要去徒步一样?”我说,那是因为我时刻都在准备着,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我想说的是——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但我怕被大家飞过来的碗碟碰伤。

中午,小伙伴L到办公室找我,说看完了我推荐的阮义忠的《人与土地》,他用一句话总结这本书就是“农村包围城市”。这次的“作业”比上次的好多了。我窃喜。

然后他指着我对面的椅子,问“我可以坐下来和你聊聊吗?”

当然。但是我心里在说:嘢!你想坐多久、和我聊多久都可以。

于是,我们聊了纪实摄影的时效性、个体记录与群体记忆;然后从“多年前的乡村,如今已成为了城镇”这个话题,聊到城镇化发展和生计城市化话题,然后聊到城市中社会弱势群体上——贫穷者为什么越努力越贫穷?为什么对城市中相当一部分人来说,勤劳并不能致富?为什么村里的人想方设法都要到城里?他们在城里的生活就一定比村里更好吗?他们到城里仅仅只是为了赚钱吗?贫穷者就是道德上存在问题吗?城市里的背篼、拣纸人(翻垃圾箱收集塑料、纸张的人),甚至是性工作者,他们都是自愿从事这样的职业吗?他们是否想改变?能否有机会改变?……小伙伴L对这一连串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问题表现出了好像浓厚的兴趣。于是我趁机推荐了《我在底层的生活》这本书,说这个现象并不是中国大陆所独有,在全球很多国家和城市,都存在这样的问题。

然后小伙伴们要开会讨论自己的储物柜管理事项,他就离开了。我以为今天的吹散牛就这样了。

十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说“我们继续吧!”

嗨!当一个小伙伴再次回来,想要和你继续被打断的话题,我想那可能只有两种情况——他想看看你到底能瞎咧咧到什么程度,或者他真的对这些问题感兴趣。不管怎样,我豁出去了,来吧!

于是我们继续聊,这个社会存在这么多贫穷的人,并且他们全力奋斗也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当有人三天买不起东西吃,他为了吃一顿饱饭就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甚至伤害他人。伤人者,无奈;受伤者无辜;那这好像人人都无辜和不得已的情况下,谁该为这个结果负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使这样的状况得到改变?“当商业遇到贫困,你在尝试研究经济学,有没有什么办法通过商业手段解决这类社会问题?说不定我们可以去试着做点什么。”我在继续,并希望这不会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有这样的方法?他问。

当然!我答。

你可以看看我推荐给大家的《蓝毛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想,我们不一定就能改变世界,也不一定能做出多大的事业,但是我们品质的共通点,都不外乎有些相似之处:聆听、坚持、感恩。慈善不是施舍,而是建立在尊重、聆听的基础上,让受赠者看到自己的能力,通过市场经济的方法和温暖的慈悲心,让他们走上自强自信的道路。

如果看完《蓝毛衣》你还想了解更多的社会企业、社会企业家,我还可以继续推荐更多的书给你,同时如果你愿意,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去做点什么。

好了,老师,你不要讲了,再讲要剧透了,我要去看完《蓝毛衣》。他起身离开。

我假装镇静,说好的,期待下次的交流!我是真的非常、非常期待,有天他再敲门进来,说“我们来继续上次的话题吧”,或者聊什么都好。

看他从办公室离开的身影,我觉得当老师和谈恋爱有一个及其相似的感受——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田野手账】第五季(四)老司机的新问题

对我来说,当老师和创业有一个及其相似的感受——这一分钟你张开双臂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拥抱你,下一分钟你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

今天(2017年3月16日)是这学期第一堂“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课的实践——对我和这门课程来说,都是。

天和路灯,一个都没亮。焦虑的我站在院子里,凭着黎明的依稀天光,给应该还在睡梦中的美白老师周白白发了条微信——美白老师,一想到外出的安全问题,我就担心并开始后悔每周四下午开什么社会实践课。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美白老师回复:放轻松,没得问题嘞!你不放心的话,这几周我都和你去嘛。

从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美白老师定是洗漱淡妆完毕,面带微微笑回复后,长叹一口气,心里说:好吧!今天去带带这个上路还生涩的老司机。

午饭后13:30,美白老师、廖佳蕴老师、志愿者刘亚微老师和我,带着中学部第一组学生和家长一行10人分了小组结伴出发。转了两趟公交后,开始了城中村2公里的步行。

一路无话。

15:00前抵达宏宇学校,李连考校长和李允洁、邢海梅副校长都在等着我们。寒暄过后,在宏宇学校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唯一的操场上,我将小伙伴们分成两组,并告诉他们,遇到任何问题,在这个操场上都能找到我,然后她们各自分工做访谈和拍照就开始了今天课程要完成的任务——宏宇学校教学硬件设施情况调查。

在此之前,因中学部三组学生都有不同的调查课程,我曾多次要求各组长组织大家讨论调查实施细节。“或许之前的学校或家长在将一个重要任务交给你们时,都会左叮咛右嘱咐再三交待必须要遵守什么、应该怎样做等等条条框框。但我相信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如果对任务有任何问题或不清楚的地方,你们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否则,我将视为大家都会讨论清楚任务目标和行动细节”我说。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们总是有太多借口,以及没有借口,就是没有讨论,不想讨论,不知道怎么讨论,不知道讨论什么。最后在宏宇学校,第一组都已经开始调查了,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讨论过关于这次任务,我这老师当得,真是……

半小时后,有一位学生因身体不适,刘亚微老师提前送他和家长先行离开;另两组小伙伴也陆续回到操场。我分别询问了他们的调查情况。他们调查了教室和桌椅数量、有食堂和学生洗浴间、食堂生熟食分开、有学生宿舍、图书室藏书很多。还算不错吗?还算不错吧!

于是我提出了问题:

关于教室:教室数量有了,有几个正在使用、几个未使用?面积是否达到相关标准?新桌椅什么材质、何时启用的?旧桌椅什么材质、用了多久?

关于图书室:我们通常衡量一个图书室的规模会说到它的藏书数量,那宏宇学校图书室“藏书很多”是多少?书籍都有哪几类?哪些书最受欢迎、借阅率最高?

关于食堂:食堂能同时容纳多少师生就餐?每个学生的餐标是多少?

关于学生宿舍:有多少学生住校?他们为什么选择住校?男生多少?女生多少?分别是几年级?他们多长时间换一次床单被套?

关于学生洗浴间:什么时间开放?能同时容纳多少学生洗浴?学生平均几天洗一次澡?

然后补充问题:学校的公共卫生设施,除了洗浴间,有几个厕所?蹲便还是坐便?如果都有,那分别有多少?采用什么方式冲水?

有小伙伴说有的情况如果找不到学校老师是无法得知的,我笑着说你们知道老师办公室在哪里;有小伙伴说我怎么知道食堂可以同时容纳多少师生就餐呢?我说有个比较容易的办法就是去数凳子;有小伙伴说住校学生的问题有的要问学生才行,可是我们遇不到他们。我说不急,他们很快就要下课,大家抓紧时间做访谈。

于是,第二次补充调查开始了。

我开始觉得,不管是小伙伴们还是大伙伴老师们,真的需要常常换换环境和试试不同的方法,否则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出什么来。平时课堂上“非暴力不合作”的小伙伴,在调查当中相当友好、亲和、积极主动;平时非常内向的小伙伴,跟着外向的小伙伴一起跑上跑下、拍照、记录,和陌生人沟通,也是狠勇敢的。他们真的狠认真和努力。

第二次补充调查回来,非常棒!数据准确了很多。我从清晨在院子里的焦虑中,终于释放了出来。于是在操场上,我向大家解释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家提出这些要求:

首先,我们要对我们调查结果的真实性负责。因为不准确的数据可能会给被调查对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伤害。同时,很有可能会有个人或社会团体,根据我们公开发布的报告来了解宏宇学校的大体情况,甚至有可能会将我们的报告作为对宏宇学校和学生捐赠何种物资、提供何种援助的依据之一。这是我们做了这个调查后,必须要承担的社会责任。这就是这学期开学大家讨论出来的六原则之一的“责任”。

第二,我们必须为阅读报告者提供更为准确的信息。这些信息中,硬数据是非常重要的部分。硬数据——那些易于收集的无可争辩的事实,这是最需要收集的理想数据。这些硬数据必须准确而详尽,不能是很多、很小、大概等含混不清的表述。例如根据大家的调查,在图书室X册藏书里,共有X种图书,分别为X册。其中儿童科幻读物共有X册,占总藏书量的X%,现在这类图书90%约X册已被翻烂。这组数据至少可以说明,小朋友更喜欢阅读这类图书。如再有图书捐赠时,宏宇学校和捐赠者就都知道多选一些什么图书,而不一定非得是国学、数学或其他。

第三,我们怎么证明报告和数据的真实性?除了最终的报告文本,我们还应有详尽的,包括访谈对象姓名、性别、年龄、身份(职业)、联系方式等资料可供追溯;“有图有真相”,图片除了可以补充报告中提及的重要信息和场景,还有“在场证据”的作用,这也是新闻、纪实摄影本身所具有的重要作用。除此而外,我们还有“过程日志”,什么时间、与谁,从哪里出发、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抵达何处,开始怎样的任务,也就是各位的调查“流水账”,这样似乎枯燥无味的记录也要力求详尽,并可能在将来某时发挥重要作用。所以,我们的每一份报告,都应该由报告文本、调查照片和过程日志三部分组成。

此时,正好宏宇学校各年级又下课了,小伙伴们开始了今天最后的补充调查。

16::30,我去向校长告别后,我们一行7人离开宏宇学校,李允洁副校长和我们一起边走边聊,一直送我们到公交站。

转了两趟公交,又累又饿的小伙伴们终于在天已麻麻黑的18:30回到学堂。

搭上回家的末班公交,收到幸福学堂副堂主姜伯尼发来的关爱语音,长舒一口气,终于是“平安去,平安回了,野!”给低调而娇羞的自己默默点了一个赞。然后突然惊出一身汗——我到底有没有给小伙伴们布置作业?他们作业会遇到什么问题?会按时交作业吗?交上来的作业会是什么样……我想一个人静静。

晚上,我分别给美白老师、廖佳蕴老师、志愿者刘亚微老师发微信,说“如果今天您不在现场,如果没有您的一路关照,我想我是不可能完成今天的课程的。谢谢您!”

Ps:这样枯燥乏味的田野手帐,可能在将来某时发挥重要作用吗?谁知道呢!至少对我是重要的。我这样的老司机遇到的“新问题”,对经验丰富的教师来说可能都已是“青春记忆”了罢。

【田野手账】第五季(三)写在面巾纸上的作业

开学前一周,参加了幸福学堂的工作坊。

工作坊第一天,有个环节是让大家把自己关于教育的问题写在便利贴,贴到“问题墙”上。工作坊进行中,如果发现自己的问题得到解决,随时可将自己的“问题贴”撕下来。

但是,从工作坊最初到最终,我的“问题贴”都一直在那里贴着,这让我想起优客李林的那首《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我的问题大概是——具备了什么资格的什么样的人才能决定别人应该读什么样的书、接受什么样的教育?

在准备给小伙伴们推荐书单前,我也曾经请教过中学部班主任老白这个问题。她说:“我建议你叫我‘美白’”。我立马说:“好的,美白老师。”她狠开心,我也狠开心。

既然没有现成的答案,那就在行走中寻找。

上周第一堂“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课后,我给三组小伙伴列了推荐阅读的书单,并布置了作业——周一下午3点前,用三个关键词证明你看过这本书。

这算什么作业?有小伙伴问。

有谁规定作业必须是什么样的吗?我反问。

有的书我已经看过。有小伙伴说。

那周一下午3点前,请用三个关键词证明你看过。我说(艾玛,我可被自己给机智坏了)。

今天(2017年3月13日,周一),在我的催促下,收到了部分小伙伴们的作业。是的,部分。因为有的小伙伴阅读比较慢,而有的中文阅读比较吃力,或许英文版会更快和更容易理解(但是我不懂英文嘛。好,我从头开始学)。

而这些作业,有的写在本子上,有的写在纸片和便利贴上,还有的写在一张面巾纸上。是的,面巾纸。

拿到这张作业时,我嘴上在说:“挖哦,还真是特别啊哈哈哈”,但内心其实是崩溃的——乌云密压到眉骨,天空咧开一道闪电,雷声隆隆渐进——纳尼?你是在耍我吗?作业写在面巾纸上,这还是作业吗?你有没有尊重我这个老师?咆哮!咆哮!

But,“有谁规定作业必须是什么样的吗?”这不正是我自己说的话么?瞬间被闪电击中,然后气朗风清,心里说:“挖哦,还真是特别啊哈哈哈”。

坐在电脑前,对自己说:作业的目的是大家去看书,大家看了书,哪怕是翻过(我就经常这样),目的达到了,呈现方式也不重要咯嘛。哪怕小伙伴们是在蹲坑时看完,并把作业写在坑边,交作业时领我去坑边看,我觉得也还是可以的嘛,啊哈哈——我可不是在鼓励小伙伴们创作厕所文学,我们必须要爱护公物。

下午放学后,在与个别小伙伴非正式交流时,我说,在这么短的时间要看完这些书,是不太可能的。但要知道在未来一段时间要做什么,达成什么目标,并开始行动。最后我泼了一瓢鸡汤把他们都淋得湿娇姣——走得最远的,不一定是走得最快的,而是一直在走的。我知道你们可以的。

我相信,当人们决定是否敬重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取决于他肉身的净重。

【推荐阅读书单及推荐理由】

《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徙与我们的未来》
作者:道格·桑德斯
从乡村到城市,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正在进行最后的大迁移。这些迁徙者的落脚城市,可能是下一波经济与文化盛世的诞生地,也可能是下一波重大暴力冲突的爆发地。究竟走上哪条路,则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

《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
作者:彼得·海斯勒
书中所描述的中国由农而工而商、乡村变身城市的发展,正是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所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

《我在底层的生活:当专栏作家化身女服务生》
作者:芭芭拉·艾伦瑞克
仅仅靠努力,穷人是很难改变命运的。要改变穷人的命运,需要整个社会为他们付出真诚的努力。

然鹅,推荐的第一本书就缺货。于是换成《人与土地》,并增加了《蓝毛衣》和《三杯茶》系列两本。

《人与土地》
作者:阮义忠
人人都在拍,但人人都在拍自己。人人拿着相机,却忘掉了去看别人。人不快乐,是因为太过自大,想要僭越自己的位置,世界就因此而混乱。人最大的喜悦,就来源于发现自己正在最恰当的位置。找到并恢复人在天地间应有的位置,就能在天地之间有尊严地生活。

《蓝毛衣》
作者:诺佛葛拉兹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想,我们不一定就能改变世界,也不一定能做出多大的事业,但是我们品质的共通点,都不外乎有些相似之处:聆听、坚持、感恩。慈善不是施舍,而是建立在尊重、聆听的基础上,让受赠者看到自己的能力,通过市场经济的方法和温暖的慈悲心,让他们走上自强自信的道路。

《三杯茶》系列
作者:葛瑞格·摩顿森
解决冲突不能寄望于炸弹和枪炮,只能依靠书、铅笔和笔记本。若不领着孩子走向学校,只会摧毁这片土地的未来,让一切努力都陷入绝望。愿我们通过慷慨,找到自由。

【田野手账】第五季(二)我的田野

我认为,田野不一定就要在田野。所有实地参与现场的工作,都可称为“田野”。所以,我觉得课堂就是我的“田野”。

2017年3月9日,星期四,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堂课——“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开课。

我没有丝毫教学经验,没有社工证,没有教师资格证(如果有家长看到这些手帐,估计会抓狂,哪怕找堂主退学费也是有可能的啊)。我坐在中学部所有学生中间,“我不想你们叫我‘老师’,也不想称呼你们为‘同学’,因为这样的称谓带有过强的身份标识。我能够和大家一起进行这门课程,并不是因为我曾经有多‘正确’过,恰恰相反,是因为我犯过的错误比你们都多得多。所以这个学期新开的这门课程中,我们需要大量的交流和互相学习。”于是,我们互相成为了小伙伴——至少当时在课堂上是这样的。

了解课程内容,三组小伙伴选出自己的组长,回答一些大家的提问后,我尴尬了。因为我以为我是按照一堂课时间“备”的课,实际情况是课程才进行到一半就就消耗掉了我以为储备充足的弹药。好在这门课程除了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还有写作和摄影的技能提升内容,这个难不住我。

小伙伴问:手机可以拍出好照片吗?

照片好不好,与器材没有半毛钱关系。如果这张照片传递了你想传递的信息,对你来说它就是一张好照片。我回答。

有小伙伴问我平时用什么拍照,我说大多数时候用手机。“我们看见你给我们和其他老师上课时拍照用的是单反。”其他小伙伴在一起哄笑,眼神里带着小小狡黠。

我正好坐在暖气旁,还穿着羽绒服,额头闪现汗星。起身脱掉羽绒服,挽起衬衣袖子,遥遥托举着教室墙上,小伙伴们上周自己讨论并制定出的新学期守则中的“尊重”两字,说:“用更专业的设备拍摄而不是随手用手机,是因为我尊重我的拍摄对象,一如我尊重在座的各位小伙伴和这份工作,以及由此获得的向各位学习和交流的机会。”

然后我们讨论了“一张猩猩的自拍”的知识产权归属问题;摄影师凯文·卡特获得普利策奖的摄影作品《饥饿的小女孩》在拍摄时和拍摄后,给大众,尤其是摄影师带来的精神上的冲击和伦理问题;还有面对未成年人的拍摄和传播的法律和道德问题等等。然后我告诉小伙伴们——不管是手机还是专业相机,不管你是未成年人还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从你将镜头对准了拍摄对象的那一刻起,你的身份就是摄影师。最后,借用罗伯特·卡帕“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结束了本次关于摄影的环节。

然后聊到写作。“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怎样教别人写出一篇可能会拿到高分的作文,因为当初我的作文分也不高。但我们可以尝试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写作。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观看这个世界的方式,为什么要用同一种模式来表达?”我坐在他们中间,死一般的沉默?一片嘘声?胸腔内的那头小鹿已将我横隔膜以上部分都撞得稀烂稀烂。不管怎样我都做好了准备。但是小伙伴们给了我掌声,是的,这次是我本次课堂上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掌声。艾玛,小伙伴们是真爱!

最后,我说:“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没有绝对的对和错。请大家丢掉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道德优越感,不要觉得我们是在去帮助别人。没有的事。谁帮助了谁还真说不定。我们的这门课程,是希望大家能够怀着对世界的敬畏之心和冒险精神,去了解这个城市里不同人群的生活。有所敬畏,方勉为良善,并多问几个为什么——他们是谁?从哪里来?面临什么困难?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使现状改善?”我用这次课程唯一严肃而认真的一次谈论总结作为收尾,结束了这堂课。

到了这个年纪,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我希望成为一个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乱翻了这么多闲书,我还是分不清楚两者在具体行动方式上的区别。

【田野手账】第五季(一)隐秘大陆

我蹑手蹑脚从众人身后溜过,在门的腰花上习惯性用食指指节轻敲两下,扭身闪进。

飘窗上的现任堂主颜,左脚踝搭在右腿上,眼睛和嘴微笑成两条铁轨样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对我说:“早啊!”每次见到堂主颜,我都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和堂主姜时,差一点就双手抱拳对暗号——地振高岗,一脉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

我嗫嗫嚅嚅说:“马上,拿相机就走。”卸下背包,掏出电脑,塞进堂主颜的佳能5D,抽身把身后老白关爱的眼神夹断在门缝里。

今天是2017年3月8日,我迟到了。3月学校开学后,从我在卫星城郊区的家到幸福学堂,如果赶不上第一班79路公交,就会迟到。

前晚同贵阳市后巢乡山上的流动儿童学校——宏宇学校的李连考校长微信约好,今天上午11点前我要赶到学校,向他汇报和沟通幸福学堂这学期开设的“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课程,因为中午1点前校长要赶到市电视台录节目。

关于这门课程,芽尖原本只是一个乐施会的种子基金小项目——资金少、时间短。但在堂主姜和堂主颜“哪怕只能做一点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的意见和建议下,这个学期不但要完成这个项目,还可以项目的合作伙伴——宏宇学校——的流动儿童为服务对象,为学堂中学部的同学们开设一门“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课程,由我来担任这门课程的教授老师。

记得当太座匠得知我竟然有机会成为幸福学堂一名老师时,她的表现一反常态,异常冷静而又压抑不住的喷薄(就像一粒酒心巧克力里的酒被换成了遵义子弹头),你做过的工种也已经不计其数了,倒是老师还没做过,不过这也应该难不住你。她说。

这是我第一次去宏宇学校,除了要与李校长沟通双方需互相配合的课程内容,也是为下周就要开课,每周带一组中学部学生到宏宇学校来探探路。

从学堂出发,要转两趟公交,然后步行约2km穿过城中村才能抵达学校。堂主们从安全的角度,曾建议一趟就把老师学生都车来又车去。但我认为,既然是社会实践和社区服务,在课程期间都应是实践和服务,我们的服务对象通过怎样的途径与外界连系,我们就以同样的方法走进服务对象——虽然这对学生和学堂来说,都要承担一些风险。最终堂主们同意了我的想法。

10:45抵达宏宇学校。学校每间教室都不大,因为一间民房就是一间教室,里面十几个小学生虽然拥挤,但精神饱满。整个学校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操场和两三张乒乓球台,向一间开着门的教室里正在上课的女老师打听校长办公室,她指着一间活动板房材料隔出来的房间说,对面二楼就是。

在办公室门口等李校长,一位年轻人从三年级教室里出来,热情将我引进校长办公室(同时也是副校长办公室、监控室、体育器材室和播音室)。几分钟后李校长到来,我们在幸福学堂的开学典礼上见过,虽然我是学堂的新人,但也算是旧识,简单寒暄就直奔主题。看了课程设计、时间表,了解了课程设计的初衷和目标后,李校长非常爽快同意了课程的开展,并介绍副校长——带我进校长办公室的那位年轻人我们相互认识、交换联系方式后,上午的课程全部结束的午餐铃声响起。

起身告辞,两位校长留我在学校和学生们一起营养午餐,我不好意思,就借口中午1点半有课准备离开,并征得两位校长同意在校园里拍了一些照片。

一百多名小朋友排队打饭的队伍沿着楼梯弯弯曲曲,像蚯蚓一样从食堂一直排到校长室门口。门卫大伯忙着照看打打闹闹的学生,无法分身开校门让我离开,于是我边拍照边等。小朋友们一见相机,个个都是表情帝。就这样一直拍到快中午1点,在校门口遇到李校长。他说原本说好要来接他的车突然来不了了,我们一起走下山。

出校门,校长身后跟着三个女学生,边走边聊天,发现她们三人自己聊天时用的好像是苗话,才知道她们都来自关岭县,都是随打工的父母到贵阳后,因家庭变故而生活失去依靠,于是李校长不但让她们免费入学住校,还免费提供吃、穿,现在宏宇学校上三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她们这样的孩子在宏宇学校还有五名。目前,在宏宇学校一到六年级不到120名小学生中,就有超过40名因家庭困难而免费入读的学生。留在学校让这些孩子暂时不至于游荡街头或靠捡垃圾为生,但也给学校带来不轻的负担。今天李校长就是带她们去录制节目,希望这些完全失去生活依靠的儿童能够得到社会的更多关注和援助。路上还遇到去宏宇学校给孩子们上美术课的志愿者。

走到山下,已超过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时间,李校长在接到催促的电话后打到一辆“黑车”,我们就此分手,我要去另一个方向1km外的公交车站。路过一间外墙用木板层层叠叠打满补丁的木屋,屋子前站着三位穿着颜色艳丽毛茸茸紧身短上衣和皮裤、短靴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位带地方口音在大声讲电话:“你啊点还要不要人嘛?……25岁……都做得来的……”

数公里外的山下,城里,人们拥有自己的房间、暖气、24小时热水,沉浸在生活和工作的愉悦或苦恼中。然而,只要从高楼的窗户就能看得见的城市边缘,一个被忽视的隐秘大陆,这里的人们整日从事艰苦、辛劳的工作,或努力想获得一个工作机会,挣扎着想要生存下来获得一个立足之地。这片隐秘大陆上,除了分布广泛、不断增长和不可避免的贫穷,还有严重缺乏教学设施和教师的学校,以及大量暂时留在学校里或流浪街头,注定会重复如父辈般挣扎的未来,闪亮的眼神里满是空洞和迷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