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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
两汉:佚名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刘履《古诗十九首》“贤者既出仕,久而未见亲用,自伤不得及时行道,以扬名后世,将与碌碌庸人俱老死而无闻,是以不忍斥言其君,乃讬新婚夫妇为喻,而作是诗。”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贤者不见用于世而讬言女子之嫁不及时也。”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极欲为世用而不欲轻为世用者,为伊吕课当之。”可惜了一肚子的学问,坏在了满脑子的事君、为世用、扬名心思上。尤其是朱筠所解,用贵州话说来就是“弯酸”,自己想说想做有不说,要让别人明白了再由别人说出来并力邀,自己再推辞而从之,简直是虚伪。

在我看来,这首诗就是情切切,意绵绵,一寸相思一寸灰。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竹喻己。女子可能已是孤身一人,无父母、无兄弟、无姊妹,所以才更“冉冉”而显柔弱。山喻夫。“泰山”,王念孙曰“泰山当为大山”,然而我以为,既然诗中没有地名,就是“泰山”也未可知,所以有可能是特指,有可能是泛指,不纠结。“结根泰山阿”,言女子终身有所托付。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这里新婚可能是订婚,我认为可能是私定终身并已有夫妻之实,伏“轩车来何迟”句。两情相悦,缠缠绵绵如“菟丝附女萝”,菟丝喻女,女萝说是松萝,知道是喻夫即可。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菟丝生得正是时候,正如我们相会成为夫妇。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夫去远方,或本就家在远方,或是路经此地两人一见倾心,而后归去,承诺到家禀明父母即来迎娶,一旦分别,日日思君不见君,“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诗经·子衿》),所以才会感觉“轩车来何迟”。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行行重行行》也有“思君令人老”句,正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正是在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遇到了你,让我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样,奕奕光彩。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我相信)像你这样的男子,一定信守承诺品格高尚,那就这样吧!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话虽如此,其实心中惴惴不安。可怜,可爱。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
两汉:佚名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十九首”的排序,目前我看到两种,不同在《明月皎夜光》和《明月何皎皎》在第七首还是第十九首。这里按《明月皎夜光》第七的排序。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中说这首《明月皎夜光》,“此亦臣不得于君之诗,非刺朋友也。”

一九八六年二月六日,金庸在香港自己作品集的序里说,“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来是‘文以载道’……他们不相信文艺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好的作者或文章,就是能让人感到“这句话说出了我的想法”,但让自己来说,却又兜兜绕绕不得要领,不知怎么组织语言文字才能达意。为什么这里突然冒出金庸,后面有话。

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此诗怨朋友不我与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刺不得于朋友而怨之之诗”。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感时物之变,而伤交道之不终,所谓感而有思也”。朱自清认为这首诗是“秋夜即兴之作”,“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一次,难得的各家解读大半一致。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明月皎夜光’,目所见;‘促织鸣东壁’,耳所闻;‘玉衡指孟冬’,点时令。”《诗经·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促织就是蟋蟀。
朱筠《古诗十九首说》“汉武前以十一月为岁首,孟冬夏正八月也。”李善说孟冬是夏历七月,因为汉初夏历十月为正月。到底汉初的岁首是十月还是十一月,汉太初以前,以十月为岁首,为建亥历;太初以前之孟冬十月,即夏历之孟秋七月也。郭必恒《中国民俗史》(汉魏卷)说,秦人实行颛顼历,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这一习俗为汉人传承,汉初,高祖在长乐宫行朝仪、贺新年,就是在十月一日。直到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正朔,以正月为岁首。所以,朱筠的说法有误。因此这首诗的“孟冬”是七月,而不是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促织鸣东壁’即‘八月在宇’义。东壁向阳,天气转凉,草虫就暖也。”促织鸣东壁,我认为正是草虫离野而未至宇的时候。

“明月皎夜光”四句,要么是写的整整一夜,要么写的不是一天而是一段时间,因为月明星更稀,只有没有月或月光不皎洁时才可见“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四句,张庚说喻“朋友之志变易”,我认为是说同门日久,不是一朝一夕,伏笔下句“弃我”和“高举”。“玄鸟逝安适”,《史记·殷本纪》“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秦本纪》“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玄鸟就是燕子。

“昔我同门友”四句,“曰‘同门友’,则是平昔切磋共学,非泛泛交游可知。”(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各家都以“明月皎夜光”开头四句为写所见所闻和时令,我认为与这四句为对应,皎皎之月,指的是各位同门学友的老师;月不见了才可见众星历历,伏笔后句各同门学有所成“高举振六翮”离师而去。“弃我如遗迹”,前《行行重行行》有“别离”“弃捐”句;《青青陵上柏》有“忽如远行客”句。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虚名指“箕”“斗”“牛”,就是李善说的“言有名而无实”。最后,恐怕要叹一声“㙳轲长苦辛”了。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
两汉:佚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高二语文书里有这一首。朱自清认为这首诗的意旨只是游子思家。因“涉江”是《楚辞》的篇名,屈原所作的“九章”之一。本诗借用这个成辞,多少暗示了诗人的流离转徙。刘履也认为这首诗写的是“客居远方,思亲友而不得见”。如果只是思家思亲友,末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所指就太泛,太散。

吕向“同心谓友人也。”如果“同心”作友人解,下句“忧伤以终老”就不太说得过去。

吴淇认为是“不得于君之诗”,“‘同心而离居’其中必有小人间之”,这个不太靠谱。

我认为这首诗不只是离人思家,还思念家中亲爱的她或他。“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即可理解为诗人回望故乡,也可以理解为对自己的过去的回望,“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如果后句不是“忧伤以终老”,这个“同心”泛指家人还是友人,都说得过去。但末句是“忧伤以终老”,能伴终老的人,就是夫妻或者是亲密的人。例如后来的唐李德裕《鸳鸯篇》也有“君不见昔时同心人,化作鸳鸯鸟”句。所以,“同心”却“离居”,其中“忧伤”其胡能已。

俞平伯认为:想从《十九首》去懂得《风》《骚》,那是不大容易的事,你必得耐烦读了《诗经》、《楚辞》,然后接下去再读《十九首》,哪怕《诗经》、《楚辞》还不太懂,《十九首》却会迎刃而解。

张定浩在《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里说,《十九首》的好处之一,正是它是站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承前启后,让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
两汉:佚名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古诗十九首集释》收录的历代详解中,认为这首诗表达“仕宦未达”、“不得于君”、“贤者忠言之不用而将隐”的,差不多占到的一半,如张铣、刘履、李善、李周翰、吴淇等。古代读书人,被忠君思想束缚太紧、太久,所以用“情”太深。一生只为期待遇到一位从天而降的超人——天子,得到赏识、重用,从而一展抱负。可惜总是不得志,就连眼中所见一草一木也郁郁不得,耳中所听一歌一曲也弦外有音,典型的被迫害妄想症。

张庚认为首诗“抱道而伤莫我知之”,又道学了。方东树的“知音难遇而造境创言”赞同一半。五言多起于乐府民歌,恐怕民间歌者不会有恁么多天下忧,多半就是歌于心。所以朱自清说“闻歌心感”,多半就是了。

“西北有高楼”四句,上齐浮云的花窗楼阁中人,与楼下仰望之人,实写的应该不是空间距离,而是身份、地位的差距。浮云楼上人遥不可即,当无尘世之烦恼。

“上有弦歌声”四句,楼上弦歌声,楼下驻足听。白居易《琵琶行》有“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述生平不得志。”又《今日良宴会》的“识曲听其真”,不想竟闻歌为知音。“知音”恐怕不是指的“弦歌声”,而是歌中“杞梁妻”的境遇: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

“清商随风发”四句,是写楼上人弦歌之悲。朱筠认为:“随风发”,曲之始;“正徘徊”,曲之中;“一弹三叹”,曲之终。抚衷徘徊,四顾无侣,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于是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空中送情,诉与楼上人。无奈楼与浮云齐,至曲终,也仍未知楼上何人,楼上人也不知道楼下还有一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令人悱恻。

【尺宅叟集释】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
两汉:佚名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㙳轲长苦辛。

《易·解》:“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白果草木皆甲坼。”人有性情,有寄托,自然写出的诗能在读诗人的内心兴雷布雨。雷的警醒和雨水的浇灌,自会在心里一些深信不疑的外壳上造成一些裂缝,一些种子得到雨水的浇灌,就会开始生根发芽,长出新的枝枝蔓蔓。所以我认为,读诗弄清楚写诗人的目的和诗要表达的意思重要,但读出自己的性情和寄托更重要。也只有这样,读了这首诗才算是“得”,否则出口能诵也不过是鹦鹉学舌。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欢乐的人和事太多,难以一一道出,而“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就是其一。弹筝者,应即是《青青河畔草》言及的“倡家女”。

什么样的“新声妙入神”?是“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朱自清在《古诗十九首释》中说:“新声是胡乐的调子,时人爱听。”吕延济曰:“令德,谓妙歌者;高言,高歌也。”方廷珪曰:“高言,即是高声谱之歌曲者;令德,即富贵人之美德。”朱筠认为,“令德”,言能者;“唱高言”是高谈阔论。朱自清也认为朱筠的解读最好。这里我要小小注两处:一是我认为既然“新声”是调,那令德所“唱”的内容即是从“人生寄一世”到“㙳轲长苦辛”六句;二是我也认为这里的“令德”是指的“能者”,但什么样的人在这里能成为“令德”成为“能者”,而让众人“识曲听其真”呢?当然是已“策高足,据要津”者,因为能者所说的,是“齐心同所愿”而又“含意俱未申”的,即在座者所想而未说的,或尚未“据要津”,或尚“策高足”而不得,或已“据要津”而心有戚戚而不便、不必言说者。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与上一首《青青陵上柏》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都是感慨人生短促,当及时行乐(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良宴会”了)。但及时行乐是需要条件的,如不具备,就只能“无为守穷贱,㙳轲长苦辛”了。这个条件就是“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就现如今,公务员考试每每趋之若鹜不也是如此?

张玉穀认为《今日良宴会》是“闻豪华之曲而自嘲贫贱之诗。”张庚觉得这首诗“乐而生悲,即汉武帝《秋风辞》“欢乐极兮哀情多”之意。朱筠言“行乐能有几日?”所以“俱是反言”,说的都是反话,生命尚且易逝,依托于性命的富贵又何能长久呢?还有说是“讽”的、说是“谑”的,都是迂腐成见。

《庄子·盗跖》中,盗跖“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一席话说得孔子“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好不畅快。况且“古诗十九首”五言起于民间。《尚书·尧典》说“诗言志”。这首诗说的就是不矫情,你求“安贫乐道”,我求富贵闻达,“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直抒胸臆,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