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度归档:2019年07月

雨天的书(无用公孙)

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是地方文化的强烈表达,在中国城市生活中扮演了一个中心角色,为市民参与社会和政治提供了舞台。

——王笛《茶馆 : 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

前天下雨,大前天也下雨,更早天还是在下雨。昨天晴了半天,今天从天不亮就又开始下雨。连绵的雨下得久了,我都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感觉好像一年就雨两次,一次雨半年——贵州的冬天,就是淅淅沥沥从11月到次年4月,好像老天爷也已年过壮年,进入了细细滴滴尿不尽的前列腺中老年。

看来,下雨对我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能不出门就不用出门,省了原本就不多与外界接触的杂事,正好拿来无所事事继续乱翻书,听“秘密后院”的《江湖边》。宅边无柳,有桃、杨梅五六,银杏二三,读书不如“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五柳先生,但说不定哪天我和女儿的二手书店开业,不敢自称“先生”,自号“无用公孙”也无妨。

《雨天的书》是周作人自编集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一本。其中收录的《北京的茶食》一篇,有这么一段: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梁文道在《悦己》中说:“读一些无用的书,做一些无用的事,花一些无用的时间,都是为了在一切已知之外,保留一个超越自己的机会,人生中一些很了不起的变化,就是来自这种时刻。”

于是,用这无用的雨天,继《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后,我这无用之人又翻完一本无用的书——王笛《茶馆 : 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翻书先读序,翻完后我会又重读一遍序,这样虽然只是翻了一遍,但实际是小三遍——

“从本书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国家权力的无限扩张和国家文化的胜利所带来的后果,现代中国比任何时候都更步调统一,但比任何时候都缺乏文化的个性和多样性。以今天的中国城市为例,虽然建筑是丰富多彩的,但城市外观和布局日趋千篇一律。中国今天地域文化逐渐消失,现代化使中国文化日益趋向同一。中国是一个崇尚大一统的国家,许多人有着强烈的国家情结,认为只要为国家的大一统,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他们对地域文化的衰落以及消亡是不会有一丝半点的遗憾的。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统一的民族文化,宏大的国家叙事,无疑在建构强势的国家政权中可以扮演积极的角色,同时还能满足那些具有强烈国家意识的人们的野心。

国家政权深入社会底层的努力,是从晚清开始的,民国时期进一步强化,国民党的失败,新政权的建立,使国家机器的强化达到顶峰,这是20世纪现代化国家建构(state building)的一个重要过程。在近代中国,爱国者们所憧憬的“国富民强”的“国”,是作为民族(nation)的国,而非国家机器或政府(state)的国。一个过于强势的国家机器,是经常与“国富民强”背道而驰的,甚至使民权进一步弱化,人们只好把全部期望寄托在出现一个“好政府”上。其实,作为民族的国家和作为政府的国家的强弱经常是成反比的,例如美国作为民族国家是最强大的,但作为国家机器是相对很弱的,因为国家的权力被“强民”(或社会)所分化,特别是公民手握有选票这个民主制度最强大的武器,而只有在“民强”的时候,才会出现真正强大的民族国家(nation)。

但是在中国,整个20世纪基本上都走的是不断强化国家机器的路子。公民与国家(state)始终是一对复杂的关系,前者始终是弱者,是保护公民利益,还是保护国家利益?地方与国家的关系也存在同样的矛盾,是保护地方文化,还是保护国家文化?无论这些关系对人民和民族有利还是有弊,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国家有着无法挑战的绝对权威,那是不利于公民社会的建立的。当国家的利益取代公民的利益,那么国家无非成了剥夺公民利益的工具。在现代化早期,需要加强国家权力以推动现代化,建立民族国家,但如果国家权力大到任何力量都无法制约的时候,社会则无法发展,民权则无法伸张。

……

新文化史和微观史使我们从宏大叙事转到日常取向。考察历史的角度和方法,经常因史家的历史观而异。过去我们研究历史,钟情于宏观历史和历史上的风云人物,风行一时的黄仁宇的《中国大历史》更使我们相信,历史学家应该高瞻远瞩,写历史也应有叱咤风云的气概,指点江山的魄力,洞悉天下大事的眼光,或像《资治通鉴》那样,为当政者提供治国的借鉴,或为国家民族复兴在意识形态上奠定基础。当书写这样的历史时,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我们驾驭历史的野心。因此,中国的历史书写,从根本上看,可以说是一个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知识精英的历史,因为我们相信,只有写他们,才能建构有关民族和国家命运的宏大叙事,才能体现史学家的使命感。我们事无巨细地了解帝王将相、风云人物的一举一动,他们当然比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对历史更有影响。但问题在于,我们所面对的是占总人口99%以上的这些小人物,他们每天也在创造历史,只不过创造的方式不同罢了。我们不关心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他们的遭遇,他们的文化,他们的思想,因为他们太渺小,渺小到难以进入我们史家的视野。因此,我们所知道的历史是一个非常不平衡的历史,我们把焦距放在一个帝王将相、英雄驰骋的小舞台,而对舞台下面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民众的历史却不屑一顾。在帝王和英雄的历史书写下,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明君贤相、精英人物身上,视个体的小人物如沧海中的一滴水,可有可无,似乎他们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研究日常、大众、下层,涉及历史观和方法论的问题。虽然主流意识形态不断强调是人民推动了历史前进,我们的历史研究实际上对这个动力十分轻视。当然论者可以反驳说,研究农民战争不也曾红极一时?但很清楚,这些农民战争的研究基本是以领导者为中心的。当一个普通农民一旦振臂一呼成为起义的领袖,便成为我们历史撰写中的“英雄”,他们的事迹不过是进一步为英雄史观提供更多的脚注和事例罢了。我们似乎不屑把精力浪费在那些历史上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之上,唯恐这样便降低了我们历史研究的意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不正是从一个平平常常的、“没有意义的一年”(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而发现了这个帝国内部所隐藏的导致其灭顶之灾的深层危机吗?当然,黄仁宇的兴趣,仍然在于帝王将相,与我们所关注的默默无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百姓,仍然有着遥远的距离。”

二十四书香书店淘旧(禁)书

客户买了10套“皂办处”的礼盒,今天“进城”去开发票,顺路又到二十四书香书店淘书。

昨天也到了书店,准备付款带回上周老板秋蚂蚱在朋友圈晒新收到的旧书里,我确定要入手而帮我留的老威《漂泊——边缘人采访录》和张正隆《血红雪白》(上下册),这两书都是被禁的,也不可能再版。刚进书店碰巧遇到秋蚂蚱本尊,他说这批书才收回来,有七千多本,但差不多只有一半值得留下来上架,另一半收来就转手卖给了收破烂的。留下来的都还没来得及定价。反正我也不着急,就说好等定了价再付钱拿书。

今天在二十四书香书店旧书区又淘到两本书,并以原价的五折入手。

两本书,一是《教育的艺术》,选取了柏拉图、卢梭、杜威和钱穆等十位古今中外的著名学者或教育家关于教育的十篇文章的合集;一是玛丽安娜阿·沃尔夫的《普鲁斯特与乌贼:阅读如何改变我们的思维》。

《普鲁斯特与乌贼:阅读如何改变我们的思维》这本书,之前请店长查过,店里有。但因为搬店弄乱了陈列,她们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今天我在旧书区站定,就看到这本书在眼前。感谢托特神,或者作为佛教徒的我应该感慨因缘具足让我找到这本书。

我淘书的时间里,即将升入三年级的花卷,独自静静坐在墙角翻完了三百多页的《日本妖怪绘卷》。离开书店时,我在门口书架上看到《观山海》,告诉花卷这是《山海经》中异兽的精美绘本,家里也有这本书,于是花卷要求我回家就找给她看。

刚回到家,朋友圈刷到秋蚂蚱(微信号:qiumazha)的“二手书天天推送”,我赶紧又入手了1988年齐鲁书社版《金瓶梅》(上下)和已经下架(被禁)1996年群众出版社版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上中下)。

上周和今天在二十四书香书店确定入手待付款的旧书,估计需要1000元,占到我一年购书预算的1/5。现在新出版的垃圾越来越多,能找到的好书越来越少,发现喜欢的就赶紧入手,一旦错过有钱也买不到。

宏大叙事与微观历史

中国的事情,最令人悲哀之处在于,就算天大的事情发生,时间总是很快把一切抹平,人们只要看不到表面的创伤,便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切如常,天下太平。

——王笛《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

王笛的书,除了今天翻完的这本《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还看过《街头文化 : 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继续看的还是王笛的书——《茶馆 : 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消失的古城 : 清末民初成都的日常生活记忆》。

之前翻过的史景迁的《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翻完王笛的这几本,算是对微观历史的写作和学习历史的角度有了一点点了解。

六月最后一周的周末,去到惠水县民族中学,完成了我的最后一次“囊萤照书”公益读书项目的分享。在给高中生的分享中我说,我的到来,就是来颠覆你们过去十几年接受的教育的。我和你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价值观的塑造,都是落在一个宏大叙事里,我们生活于时代,为时代所裹挟,一个人如果不能为时代所用,就会被抛弃,就连读书这件很个人的事情都被赋予了“为中华之崛起”的宏大使命。我认为这是有很大问题的。如果一个人不能成其为“人”的本身,而只是庞大建筑和体系的一块砖、一片瓦、一个符号、一颗螺丝钉,那就是这部庞大机器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零件;姓名就是产品串码,例如在身份识别系统中的身份证号码,每个人的这串数字和你的车的车牌号、你使用的软件的版本号,从数字符号和其指代的对象上来看,并没有太大不同。如果有人认为人和物是有不同的,那只是有如此想法而活着的人也如同蝼蚁一般——你会在意刚在花园里看到从土里钻出来的那条蚯蚓叫什么名字吗?你会在意今天捉到的这只金龟子和去年那只有什么不同吗?他们只是蚯蚓、金龟子而已,就如同我们都只是宏大叙事中的“群众”或“人民”,而已。所以,我之所以是我,你之所以是你,不是在宏大叙事里,而在我成为我自己,你成为你自己的各种美好细节里。否则,你和我是不是要有不同,这都是一个问题。

暑假第一天

晴两天又连绵不绝的雨,感觉好像一年雨两次,一次雨半年。

因为下雨,这暑假第一天基本上连门都没出——上午选昨晚期末汇演的照片到11:30,从2505张照片中选出122张,发到了家长群和教师群里。午饭后趁雨隙出门散步,走没几步又被浇回家,协助花卷拟出了她的暑假作息时间表。

作息时间表,花卷自己列出来给我看,并解释她为什么这么安排。我提出修改建议,她自行决定是否修改。最终修改三次后确定了试行版,试行一周看看是否合适。这个作息表的修改过程,让我想起一年多前学堂给老师们的一次培训内容——神奇课堂:奥斯汀的蝴蝶。

晚饭前,太座在书房问我下学期的工作计划,我说不想再上课,想休息下做点简单的工作。她担心这样会让我松懈,甚至是不思进取,我说,不论工作内容如何,我都会做好自己。并且,我在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设计时,也没有想过自己并没有学过设计;在上课前,也并没有说自己没当过老师这个问题。不论是什么工作内容,再简单的工作,要想做好,都不会是太简单的事。

我依然天真偏执

我坐在杨梅树上,看中学生在旁边操场排练期末汇演节目。一年级的贝塔摩摩挲挲爬上来,坐到对面,我们边聊暑假计划和都喜欢的安顺裹卷、油炸粑稀饭,边悬空晃荡着脚。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一滴一滴滑下来,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溅开。

中国社会学的奠基者陶孟和,在20世纪30年代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我们小民的希望》。在这篇文章中他向当权者提出三个要求:一是尊重生命,二是尊重财产,三是尊重人格。要求不高,但当时却很难实现,因此他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能有一个这样的地方。陶先生是在1960年大饥荒时代去世的,可见直到去世他也没有找到这么一个地方。我想,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遗憾。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简而言之,那个时代和当今这个时代是如此相似,因而一些吵嚷不休的权威们也坚持认为,不管它是好是坏,都只能用”最……”来评价它。(狄更斯《双城记》)

这个学年还有最后两天就要结束,两天以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去到新的校区。

我依然天真偏执,热爱自由的生活。

再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了

周六(6月29日)早上,去到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惠水县的惠水民族中学,完成了“囊萤照书”项目最后一站的分享交流。在各自分享自己的读书环节,轮到一位任教十年的小学语文老师志愿者,她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分享的,因为很久没有看书。她让我想起美国传奇教师马文·柯林斯(Marva Collins)的那句话——让一群除了教科书之外,再不会读别的书的人来当老师,再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了。

今天,终于全部完成学堂毕业典礼暨期末汇演的一套共九种包括邀请函、节目单和宣传海报的设计;新的自媒体编辑已到岗,在闭关开始前,我要完成手上这部分工作的移交。

晚饭后,用太座大人新做的金盏花皂冲完凉,每根汗毛都四仰八叉浪在初夏晚风中。篱笆外,各种爷爷奶奶,冒着穿过灌木丛让凉鞋里敞口尼龙丝光短袜脱丝的风险,成功将自己挂上最偏僻的杨梅枝,在叶间流连晃荡十好几分钟也只找到三五粒杨梅,以填塞口腔和欲望的空白后,我知道,梅雨季节结束了。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