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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惊慌】十:新年快乐

这是一件好有趣的事。我记录不了自己怎么来的,但竟然可以记录自己是怎么没的。

天还没亮,女儿要我把佛珠留给她,“爸爸,我的千纸鹤陪你去住院,你把佛珠留下来陪我吧。”我把随身的凤眼佛珠放在她枕头边,抱了抱她就出门了。

到医院,交了三千块住院费,办好入院手续,在病房坐在床边等医生查房。

门边四十六床的大伯,输液吸氧昏睡中。他儿子样一四十上下男子一直坐在床头椅子上刷手机,听他和护士的对话应该是湖南人,毕竟湖南普通话还是比较有特色。

四十七床的大叔,这次住院又是喝酒引起的胃溃疡出血。夫妻俩头靠着头用手机看剧,从外放听出来还是抗日神剧,而且剧情狗血。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狗血剧还大有人看,是现实还不够狗血么?

右边靠窗的四十九床还空着,护理刚更换了床单,并问我要不要换,我说今晚可能不住在医院,她说什么时候晚上要住就再换,“你不在,别人在这床上也滚脏了。”

对面五十床空着。五十一床的胃溃疡大叔明天出院,正吊着医生说可吊可不吊的今天最后一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衣服裤子鞋子和我一样不是黑色就是深灰,感觉很奇怪的邋里邋遢不干净,我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如此油腻污糟且猥琐了?

五十二床上躺着五十三床的女儿,也在看剧,还好外放不大声。五十三床的大爷,七八十岁,胃溃疡再次大出血的几率很大,住院观察中。他老得眼窝和两颊深陷,如果不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顿,也算是五官轮廓分明,想来年轻时也是一枚帅气小哥哥。这个病房里,估计老帅哥爷爷是病情仅次于我的患者了。

听了两首泽野弘之,管床主任医生就带着一帮实习小鲜肉医生,蜂拥而来。了解了入院经过,她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奋笔疾书”的小鲜肉们说:“他这个主要排查是淋巴结核或者炎症还是癌细胞的转移,把相应的检查做了来看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就把抽血、心电图、全腹部CT加强、胃镜、肠镜、穿刺活检都给安排上了。“医生,我淋巴上这个也不小了,穿刺结果好不好都免不了一刀,找到原因要不就手起刀落,不穿刺折腾了?”我说。

“这个……你这个位置太深,不一定切得到哦。先排查下来我们再看吧。”

“好吧。”

一会儿,管床的医生小姐姐就拿了十几张单子来,记录了一些我的个人信息,问:“就你自己?”

我说:“就我自己。”

“那你自己把这些单子都签了吧。我今天第一天轮到这个科,有些不太熟悉,可能一会儿还要再找你补签点什么。”她说。我说:“好巧,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住院到这个科。都是新人,请多多关照。”

管床小姐姐染了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声音好听,人漂亮。有一种漂亮,不是好看而已,而是口罩遮挡了大半脸,只能见眼睛,但你能感觉到有光。在病房里的黯哑痿顿菜色里,她简直就是一道彩虹。

先去做了心电图,然后在影像楼里,上上下下关门闭户,不知道在哪里做腹部CT,到一楼核磁共振窗口问,说现在假期,让三号再来,才想起今天是元旦假期,二〇二一年的第一天。

回去找到管床小姐姐,说如果今天如果没有检查要做了,我就先回家,明早医生查房前回来。

“原则上,我们是不允许住院病人离院的。”

“可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只知道你已经欠费四百多了。”

“好的!我这就去交费。新年快乐!”

回到病房,把女儿折给我的千纸鹤放在床头柜上,去补交了五千块住院费。入院第一天,花完一个月的薪水。

【何事惊慌】九:墓志铭

医院通知,让明早八点去办理住院手续。元旦期间不会安排检查和手术,应该只是先去占个床位。

下午“迎新跑”结束后,女儿抱着我嚎啕大哭,因为她没有跑到第二名,所以没有获得第二名的奖品——印有幸福学堂LOGO的一个飞盘——“爸爸最喜欢的运动就是飞盘,我想送一个飞盘给爸爸,可是我没有跑到第二名。”

“飞盘是你给爸爸的爱的载体,现在虽然没有飞盘,但爸爸也收到了你的爱,这是给爸爸最好的礼物。”我抱着她说:“至于飞盘嘛,我们加强体育运动,明年把它跑到手!”

晚饭后,女儿在折千纸鹤,我借机让她帮我折一个,并告诉她,爸爸和妈妈一样甲状腺也有一点点问题,医生安排明天去住院,可能也会手术。“你折一个千纸鹤,爸爸放在医院病房的床头,陪着爸爸。”我说。

“爸爸你会不会死?”女儿问。

“你弟弟还这么小,爸爸是不会丢下我们的。”妈妈说。

我把女儿折好的千纸鹤夹在明天要带去医院的书里。

给中学部负责人发微信:“医院通知我明天入院,应该下周一就要开始各种检查和手术排期。我估计如果情况好,两周就可返岗,还赶得上期末;如果情况不好,那就下个学期见或再也不见了,哈哈哈……另外我想给学生一个交代,不要在期末突然就消失,因为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凡事有交代,事事有回复’。”

给学生一一发了微信,对高中生说的是“昨天我们课上说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明天就要去降服心中的猛虎了,快者两周,慢则一月回。”对初中生,说:“因我身体微恙,将从2021年1月1日开始休息几天,2021见。”

去年的元月五日,读完萧望卿的《陶渊明批评》,在被认为是陶渊明遗书的《与子俨等疏》中得到二十四个字,当时就决定把这二十四个字作为我的墓志铭: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

【何事惊慌】八:如人饮水

世上的事,大多可能“理解”,但通常无法“感同身受”。即便自己同样经历过一次,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更何况“医学就是一门什么都不确定的科学和什么都可能的艺术”。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早上和女儿一走进学堂,胸腔里好像内脏被掏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空虚。这就是一个即将知道自己会于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人,在面对生命中的日常的感觉吗?或者这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感受?虽然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诊断结果。

今天的课,讲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和贾岛、元稹的诗。在课上,我忘了我在等医院的电话,忘了那几个瘤,“古诗词从功利的角度看,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它不是一项职业技能,你比别人多背得五百首古诗词也不会比别人每月多领五百块薪水。但往往眼前没什么用的,放到人生的长度中去会发现有大用,并且人生也多是因为这些没用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和厚重。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对学生说。没说的话是:“如果不是靠过去二十几年读过的那些佛经和残存的这几首诗词垫底,我现在已经慌得一屁,六神无主,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谈诗?”课程最后,我用了喜欢的一句诗收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喜欢这句诗,但忘了作者是谁,译者又是谁。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诗从它触动我的那一刻起,它就是属于我的了。”

明天是二〇二〇年的最后一天,会有学堂传统全体师生迎接新年的“迎新赛跑”。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跑完再去住院。也可能元旦以前住不了院。在确诊之前,不准备告诉女儿。如果住院检查下来,是第一或第二两种情况,就得想想怎么说;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就不用考虑,照实说就行。

昨天告诉太座我可能的三种情况:第一种,其他地方的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就不只是一个癌,而且都是晚期,用医生的话讲就是“不需要治疗了”;第二种,其他没事,就是淋巴癌;第三种,淋巴良性肿瘤。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少不了手术。所以我准备放弃穿刺活检,其他检查做后,直接手术。

今天接了三通陌生来电,接以前都惴惴不安,又想、又怕是医院通知我有床位可以入院了。

【何事惊慌】七:这事没法准备

天不亮出门,在门诊大楼二楼超声中心候诊区的长椅上,看了半本彭国梁《书虫日记三集》,终于叫到我的号。十一点三十五分打印出了颈部淋巴结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报告。

十一点四十分,门诊大楼五楼消化科二诊室,昨天那位医生看了我的超声诊断报告,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你那里还有男床没?这里有一个要住院。”挂断电话,她在诊断报告后面写下“第一住院楼后二楼消化内科病房X主任”,递给我,说:“你去住院部找X主任,办理住院。”

在消化内科病房见到X主任,“没有床位了,马上有两个消化道出血的还要住进来,最快应该后天有床位,你保持电话畅通。”她接着说:“后天是三十一号,你如果元旦前不住进来,元旦后肯定就住不进来。多住两天吧,没办法了。你这个要穿刺,还要做胃肠镜,要判断是不是胃肠的转移到淋巴了,或者还是淋巴的问题。”

她虽然没有说“癌”字,但我们都懂。等待,只有等待。电话告诉太座大人现在的情况。

最难的准备,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准备;同样,最难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结果的过程。

又去了也闲书局,想买阿巴斯的诗集,没有。怎么能没有阿巴斯的诗集?

买了汪涌豪的《中国游侠史论》。

也好。本来参加不了也闲书局从三十一日晚上八点半开始的“诗歌朗诵跨年会”,如果住院,就可以溜出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文人们的诗歌朗诵会,那场面想起来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太疯狂了——但与这几天的事相比,这疯狂的事也显得温和。

到家,太座说查资料知道了为什么医生一开始就让做胃镜,然后又让做胸部CT了,“右侧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可能是发生于肺组织的肿瘤,比如说肺癌发生了锁骨上淋巴结转移。由于消化道的肿瘤所导致的,常出现左侧锁骨上淋巴结转移而表现为局部的包块。所以你的胸部CT诊断结果排除了肺癌,现在是要排除胃肠道癌的可能。”她说。

和太座再次明确了四不治——晚期,不治;过度医疗,不治;不计成本维持生命,不治;靠插管或外部仪器维持,不治。我说:“疫情,不能去旅行,还好有好多书还没看。我晚上准备几本书住院时读。”太座眼睛红红,我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不死,我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知道自己大概会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旅行。而孩子,会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的

晚上十一点,母子三人都睡了。我在书房选了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费莉希蒂·海斯-麦科伊的《世界尽头的图书馆》和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三本书,前两本没读过,只是看着书名就从架上抽下来的。

这事,很显然,没法准备,或者我以为一直在准备着。

【何事惊慌】六:余生皆假期

右上肺实性小结节,径约5*4mm,余部肺内未见异常密度影。

“这样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每年保持关注就可以了。”医生拿着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说:“其实,我们最关注的就是锁骨上和脖子后的淋巴。这两个地方如果有状况,一般就是晚期,也不用治疗了。”

“那胃镜我还做不做?”我问。

“你想做也行,就当是做个深度体检。”

“那就不做了。谢谢。”

离开医院,去也闲书局逛了逛。本来想问问书局的各位——如果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你会推荐我读哪一本书,但觉得太矫情,就算了。买了一本伊坂幸太郎的短篇小说集《余生皆假期》。余生皆假期,做点自己开心别人也开心的事,凡事不强求。

回到家,天上影影绰绰晃出了点太阳,这在贵阳的冬天实在难得。一家四口出门晒太阳,腊梅开了,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香。

晚上,太座边喂奶边和我闲聊。她再次翻看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和门诊病历,发现并没有关于右锁骨上方淋巴的检查报告,于是我们开始就是否还要再去做一个颈部淋巴B超讨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能够确定下来的,这最终让我感到这两天所经历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混杂着沮丧、愤怒的烦躁。

“我心情很不好,不聊了。”我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不要再去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