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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惊慌】十五:3mm

“只有三个毫米的空隙,风险有点大。”

“能绕过去吗?”

“绕不过去。最大这颗就在血管和神经后面。做不做?”

“我从这个地方进针试试。”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两个医生的对话,然后脖子正中感觉一根针刺进去,酸、胀,刺痛。

“停针!停针!不行,不行。还是退出来。”

针拔了出来,我的手被放在脖子上的两根棉签上,“用点力,压好,不要松开。”

“做不做?”

“最后再做吧。”

“你先在外面休息,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再看。”刚才问“做不做”的医生对我说。

二十分钟后我再次躺在那张床上。

“我告诉你吧,你这个东西呢,它在血管和神经后面。右脖子和锁骨这里,全是重要的神经和大血管。这次进针,我们想压着血管进,但是空隙太小了,很容易擦破血管壁。如果擦到动脉,压力会让血一下子喷出来,形成血肿。刚才就是有点出血。”

我问:“血肿会怎样?”

“会压迫气管。”

我似乎看到一个画面,脖子上的血管像一个破裂的石油管道一样喷涌内出血,血肿压迫气管导致呼吸困难,于是气管被切开……

“做不做?”我的想象被医生的话打断,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另一位负责进针的医生。

“今天这个鬼东西。”她没有直接回答。

“还有一个办法。你看,这里是血管,这里是神经,可以从这里绕过去,但是路径比较远。”

“做嘛!他反过来躺,这样会更好操作。”

我起身头向着床尾方向再次躺下。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能为力,只能相信专业人士的经验,还有自己的运气。

这次是脖子右侧感觉在进针,但没有明显的酸胀和刺痛。如果,每个人都会有失误,说不定自己运气不好……

“退一点,绕过去。对!这里有一颗。再进去就能穿到第二颗,大的那颗。”

“不行了,不行了,就只穿得到这一颗了。”

“好!那退针。”

拔针,起身。

“报告要重写,穿的是小的,不是大的。你压好脖子上,在外面休息十分钟。”

在外面休息时,负责进针的医生拿着样本出来,看到我,说:“没办法,尽力了。”

“谢谢,辛苦,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天后出结果。良性?恶性?如果没有这个过程,结果是否会毫无意义?最后就是PETCT了,它能否终结这种无意义?

【何事惊慌】十四:断灭相

做无痛胃肠镜是什么感觉?没感觉。十分钟做了两个梦,也不晓得是梦还是迷迷糊糊听见医生的对话,什么内容也是模模糊糊,醒来只有一个碎片,“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忘了和谁。

每一个好消息,接踵而至的是又一个坏消息。胃肠镜检查无特别异常,“不排除鼻咽部分的转移。”医生说完,约了耳鼻喉科的会诊。

等到晚上七点过,没有等到耳鼻喉科的医生来会诊。应该是今天元旦假期后第一个工作日,病人太多,大家都很忙。

天气,该冷冷该热热。医生病患家属该来来该去去。朋友圈里,感动自己的仍旧在感动;安利新知的依旧在安利;自恋美丽的仍然在美丽。忘了谁说的,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明白自己这个世界上99%的事,都没有什么关系。

活着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生死到底是不是断灭相?

【何事惊慌】十三:小女生的眼神

四十九床老大爷的孙女,高二女生,见我一直在看书,递过来四个桔子,问是不是大学生。我心里美滋滋想的是“现在的小女生都是什么眼神啊”,一边说的是大叔我可能是你们最讨厌的那种人——老师,历史和语文老师。

实习医生来了两次,说安排了会诊。晚饭时间,肚子又饿又不能出去吃东西。这个时候看书看到许知远和蔡澜谈哪里哪里的什么什么好吃。这几年,台湾的蒋勋、蔡澜在大陆很火,两人的书我都看过两本,太火了,没办法,尤其是蔡澜自称的“著作”,那样的东西也能叫“著作”?是他还是我对这两个中文字有什么误会?总觉得是台湾在瞎吹,大陆在乱捧。

全腹部增强CT做了,报告不太看得懂,不过只看到各项检查“无异常”就行。明天上午做无痛胃肠镜。晚饭,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不吃,饿!吃,两个小时以后就要吃泻药,一泻千里。吃得有多愉悦,泻得就有多难受。

烧伤整形科的医生来病房,看了报告、摸了脖子里的淋巴,说藏得太深了,还是先穿刺吧,这里动手术风险太大,通往脑部的血管、神经太多。

我觉得右锁骨上这个淋巴结,它似乎正在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最终,我还是没带《金瓶梅》,倒是带了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何事惊慌】十二:奥特曼家族研究专家

最后,需要打静脉留置针的只剩下我和他。

一坐到护士面前,他就忘东西,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终于,忘了的东西都找到,捏在手里,可一坐到护士对面,还是:“妈妈,我还是怕!我怕痛!妈妈,我的奥特曼卡牌找不到了!”

“不是很痛,就像蚂蚁咬一口。要不叔叔我先打针,你在旁边看着?”

他赶快从妈妈腿上跳下来,去长椅上抓起他的奥特曼卡牌。

我在护士对面坐下,把袖子撸到大臂,“哇哦~奥特曼!你有奥特曼的卡牌!太厉害了!有没有迪迦·奥特曼的哥哥?”

“有啊,当然有啊!你看,就是这个!”

“真的有啊?那你这套卡牌还真是齐全啊!啊?你看!我的针打完了,现在到你了。”我把右臂上的静脉留置针给他看。

“好吧。妈妈我们过去吧。”他妈妈抱着他再次坐到护士对面。

“可能你这套奥特曼的卡牌还不是最齐全的吧?!”护士拿出针,他紧张地看着针头时,我在旁边问。

“当然是最齐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注意力马上从护士那里再次转到我这里。

“好嘛,如果你的卡牌齐全的话,里面就应该有女奥特曼。有吗?”

“当然有!”

“好吧,为了证明你的卡牌黎真的有女奥特曼,你现在就告诉我她们都是谁吧!”

“哼!有★◆⊙*◎■……&%#¥★◆⊙*◎■……”我哪里知道那些女奥特曼的名字嘛。

“哟!不错不错!看来你还真的是研究奥特曼家族的专家嘛!”我及时送上夸赞:“你看,打这个针是不是不怎么痛呢?已经打好了。你真勇敢!和奥特曼一样勇敢!”

我们三人一起去到候诊大厅,坐在椅子上等待叫号,他在看动画片。

“谢谢你。”他妈妈对我说。

“没关系的。”

“你来做什么CT?”

“全腹部增强CT。”

“你是哪里不好?”

医生怀疑我是胃癌晚期。你儿子哪里不舒服?”

“肾癌。去年去浙江治疗,今年体检发现又不好了。去年他才三岁,动手术前他问,妈妈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不来医院,我说因为每个小朋友到医院来体检的时间都是不一样的。”这时候叫到他们的号。

做全腹部增强CT是什么感觉?一股暖流从手臂上的静脉留置针处进入体内,迅速注遍全身血管,喉头一甜,上了头,有点晕,菊一紧,受暖流冲击,似有东西要喷薄而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何事惊慌】十一:彩云易散琉璃脆

“爸爸,我们的佛珠有多少颗珠子?”女儿问。

“都是一百零八颗。”

“为什么是一百零八颗?”

“这对应了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为什么人有这么多烦恼呢?”

“因为人生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八苦。”

下午,女儿要去摘腊梅,出门时脖子上挂着我的和她的佛珠问。

出得门去,我散步,她摘花,一会儿提着小小一草篮黄色的腊梅花朵跑到我跟前,“爸爸,你闻闻香不香!”她把篮子提起来,我凑上前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花香充盈头脑和胸腔,长叹一声,说:“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

早上在病房等医生查房。四十七床昨晚没给医生说就自行出院回家了。昨晚住进来的四十九床老大爷,消化道出血,黑便,几天没能进食,吸氧昏睡中,上了两台仪器时刻监测。

许知远的“十三邀”看到第三本《我们都在给大问题做注脚》,许倬云和白先勇的专访,想起家里有白先勇的《台北人》《八千里路云和月》。《台北人》几年前看过,但现在竟内容全忘了;专访中,白先勇谈自己的“细说红楼梦”,谈《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关联,我又想看《金瓶梅》。家里有两个版本的,都没从头到尾完整读过。但是一个大叔在病床上躺着看《金瓶梅》,床边围着一圈小鲜肉医生护士,这个画面总是有些……不太好说。又但是,一个人,都活到病房里来了,还需要顾及这些吗?

医生查房,因为元旦假期,重要的检查都约不到、做不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新的交代。倒是今天胃肠镜开始接受预约,约到了四日中午的。明天晚上八点起就不能进食,还要服泻药清肠。一想到即将十几个小时不能吃东西还要主动拉肚子,就觉得饿。口服了一碗肠旺面加面,美味啊!旁边店的油饼,闻起来就是酥脆;路边的烤红薯、烤洋芋,看起来就是香甜。

过马路去也闲书局,想买一本《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从架上抽下来,上下两厚册六十多万字一千多页,赶快就又插回去。店员问是不是觉得这书不好,我说不是,“是太厚了,应该还要对照着《红楼梦》来读,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读完,最要紧是我对《红楼梦》没什么大兴趣。”没说出来的话是,不知道我过几天还有没有读《红楼梦》的心情。这时,叠贵来为晚上几个本土乐队在店里的活动布置场地,调试音响有点吵,挑了两本书,去和叠贵说了句“好久不见”就回家了。

买的两本书,一是清人谢圣纶编辑、古永继点校的《滇黔志略点校》,贵州人民出版社“历史人类学典籍研究丛书”之一种,二〇〇八年九月一版一印;一是伊永文《明代社会日常生活》。后者二〇一二年中国书局出版时书名为《明代衣食住行》,我有中华书局这套“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但对作者题词签名钤印毛边本毫无抵抗力——作者题词“读书贵活”,签名并钤朱文印一枚,落款“二〇二〇七月十九日”。版权页的版次为二〇二〇年九月一版一印,也就是作者题词签名时,这书刚印刷出来还没有正式发行,这就更为有趣了。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去也闲书局闲逛,于我当下也是一种慰籍,否则结果还没出,人就已经垮塌了。等待,最是消磨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