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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中人

有的书,不管写于什么年代,总像是在描写当下;不带色彩,不带情感,白描的一句一句,一页一页,不像是写于几十年前,倒像是落笔于几十天前,或是几十个小时前,几十分钟前。

三十年前,我上中学。应该也是春天,全班到区里集中考试两天。我学习不好,考试与我是互相放弃的,所以现在已经记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从农场去区里考试,倒是清楚记得第一天考完,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书和一张电影海报。书是《第一滴血Ⅲ》,电影海报是施瓦辛格在《魔鬼司令》里一手拿枪一手握着手雷,肱二头肌比我腰还粗一脸冷酷瞪着我的招牌动作。当晚,全班同学在旅社里挑灯夜战——别人复习功课,我乒乒乒乓乓乓哒哒哒轰隆……跟着兰博去了一趟阿富汗从苏联兵营救出了特劳特曼上校。当时只觉得打仗精彩,好看,并没有去想过为什么美国和苏联士兵会都出现在阿富汗。阿富汗在哪里关我什么事?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是春天,当年那本书早已不知去向,但我从另一本书里知道了阿富汗战争和那些真实的苏联士兵都是谁。

继《切尔诺贝利的祭祷》,这是我看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第二本。《锌皮娃娃兵》,九州出版社2015年11月1版1印,22万字,322页。这本是我一天的阅读量,用了三天才看完。每一个字都认识,就是看不快。全书没有一个中心人物,47个人物,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军人和他们的妈妈的陈述,共同构成了“中心人物”。可能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刻意为之,47个人物没有一个是士兵的父亲。这些士兵参战时大多二十岁上下,出发时被告知去“执行国际主义义务”,国内宣传这些士兵们在阿富汗为那里的人民修路种树,造福一方。阵亡士兵的尸体则被装在锌皮棺材里偷偷运回家。

今天在微信里看到,汉口殡仪馆领骨灰的家属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骨灰罐子里装的,曾经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这些罐子里曾经的人和抱着罐子归家的人,也共同构成了新的一本书——由这次疫情幸存者和死难者家属共同构成“中心人物”的陈述,名为《罐中人》的书——如果会有这本书,如果能够印刷出版,而不是那本疫情还没有得到控制就急忙出版的“红宝书”《大国战“疫”:2020中国阻击新冠肺炎疫情进行中》。

“我们这儿的真理,总是为某人或某事服务的:为革命利益,为无产阶级政权,为党,为大胡子独裁者,为第一或第二个五年计划,为历届代表大会……我们早已习惯于生活在二维之中:报纸与书籍中讲的是一套,生活中完全是另外一套。但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过去我以为我国一切都正确,报纸写的都是真事,电视中讲的都是事实。有人劝我们:‘弟兄们,不要大肆传播所发生的事和你们所见到的一切,那是国家机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展示人光明、崇高的一面,而去揭露阴暗的一面,居心何在?’

尤拉跟舅舅说:‘我想报考大学的哲学系’。舅舅不赞成:‘你是诚实的小伙子。我们这个时代,当一名哲学家是不容易的,既要欺骗自己,又得欺骗别人。你要讲真话,就可能会尝到铁窗的滋味,也许会把你送进疯人院。’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最后的力气喊出:‘真理高于俄罗斯。’”

双引号里引用的350个字,来自《锌皮娃娃兵》22万字里不同人物的几段话,我只是做了简单的编排。斜体字替换为当下的人名、地名和事件,会发现这些话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受影响。

书架上还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还是想你,妈妈》《二手时间》,但我不能立刻接着看下去,我需要缓一缓。

可能有一天,我会死于我曾经看过的书和敲下来的字。每一个罐子里,都装有一点我的骨灰。我的罐子里,也装有每一个人的一点骨灰。分不出来到底谁是谁的。

拥三恨及小目标

贵阳市教育局昨天在公众号发出通知,“全省初三、高三在3月16日正式开学,其他学段、高中初中其他年级开学时间将视下一阶段疫情防控情况再定。”估计疫情如果不反弹,网课也就上两周,16号就能全面复课。

隔离在家,天天闭门读书看电影备课,竟然忘了给女儿交学费。午饭前收到学堂小学部负责人微信发来的提醒,须缴费至学堂的对公账户,所以饭后得进城一趟去银行。出银行顺路转到二十四书香书店,只有店长一人从里面锁着门在找书、打包,准备今天发出的包裹。敲开门猫进去,楼上楼下三层我一个人淘书,“坐拥书城”有三恨:恨一天的时间太少,少到还不够好好看书就没有了;恨口袋里钱太少,那么多想看的书都买不起;恨这个书店里我想看的书有太多。恨呐!恨得后槽牙痒。恨归恨,“行有行规”贼不落空,今天进店一趟,出来也不会空手:

索尔仁尼琴《癌症楼》,译林出版社2013年2月1版,2018年8月8印,姜明河译。索尔仁尼琴我就有了《癌症楼》《古拉格群岛》和《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够了。

S.A.阿列克谢耶维奇《我还是想你,妈妈》,九州出版社2015年9月1版1印。还有《二手时间》《锌皮娃娃兵》在路上,《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在架上,还缺一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也就差不多了。

余怀《板桥杂记(外一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1版,2017年5月10印。“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

海豚出版社“海豚书馆”从书十种。加上架上已有的十七种,现在有二十七种。我有一个小目标,就是集齐并全部读完“海豚书馆”橙色系列(文学原创)、蓝色系列(海外文学)、红色系列(文艺拾遗)、灰色系列(学术原创)、绿色系列(学术钩沉)、紫色系列(翻译小品)六大系列八十六种。在敲这句话时,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天结账离店的微信钱包余额,3.59元。

你在读什么书

元宵节,“绝对贵州”的设计师们推出了“我们都是一家人”的系列海报,声援武汉。据说他们是贵州最厉害的设计师。但这种口号式的宣传,除了无谓的煽情和掩盖事实,什么实际用途都没有——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怎么就是一家人呢?是谁让无辜的人失去了生命?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家人隐瞒事实,并看着他们被折磨?这个现状是不可避免的吗?谁应该对这事负责?除了武汉,其他地方就不是疫区了?我和带来此次灾难的人,不是一家人;我和那些愚蠢、不作为而导致这次疫情蔓延的人不是一家人;我和那些无知、自私,到处散播传染疾病的人不是一家人。无辜的人“他们不明白发生的事,他们愿意相信科学家,相信有学问的人,就像神父一样。而他们一直被告知‘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要记着饭前洗洗手就可以了。’那是在犯罪。”(S·A·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祭祷》P.259)

两天,看了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两遍,六十万字。《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和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是我迄今为止记忆里看过的最好的纪实文学作品。

和加缪的《鼠疫》一样,《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我也一边看一边把其中的句子读给太座和女儿听,几乎每一页都说的是当下,都能见证当下,而见证的代价,都是生命。

太座说楼上的表妹在微信里向她抱怨,自己怀孕5个月,老公整天就陷在沙发里看手机,什么事也不做,儿子也不管。“你会不会抱怨我每天都抱着书在看?”“有一点。不过你洗衣服、帮我做饭,带女儿学习。再说,天天这样隔离,又能做什么呢?”“书里有这句‘这是被隔开的两个国家:一个是隔离区,另一个是其他地区。’还有这句‘隔离区,是独立的世界。’”

“为什么几十年前和十几年发生的事,和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在我们老百姓看来都那么相似?” 太座问我。

“因为历史不是‘惊人的相似’,而是不断重复上演。”

女儿放下手里的书说:“爸爸,我觉得读书没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隔离在家?又不能改变世界。”

“我的女儿,你一定要记住”我对她说,“一辈子都要记住——读书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被这个世界改变;因为只有不被世界改变的人,才有可能去改变世界。”

书念得好,你读过的每本书都融在你的身体中。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你的谈吐、你的行为,并为你打开通向这个世界的一道道门,一扇扇窗。就像当下,书念得好的人,就知道1300多年前,日本天武天皇之孙长屋王在赠送大唐的千件袈裟上绣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十六字偈语。鉴真大师被此偈打动,六次东渡,此偈也被视为中日交流的象征。鉴真抵达日本后,开创日本律宗成为“传戒律之始祖”,日本律宗也成为南都六宗之一,流传至今。763年6月6日,76岁的鉴真在奈良唐招提寺圆寂,被日本人称为“天平之甍”,意为他的成就足以代表天平时代文化的屋脊(比喻高峰、最高成就)。这段历史,除了在历史课本,还可以在真人元开于779年撰写的《唐大和上东征传》和日本作家井上靖初版于1957年的历史小说《天平之甍》中读到。在1300年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凶猛的今天,日本友人用同样的方式,来表达对用“汉字”、写“汉诗”的“梦幻般的国家”敬仰和物质与精神上的援助和祝福。如果书念得不好,你就只会说: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我们都是一家人!

索尔仁尼琴、契诃夫,索尔仁尼琴、沙拉莫夫、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索尔仁尼琴、普拉托诺夫,索尔仁尼琴、布哈林……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这两天总是看到“索尔仁尼琴”这个名字。从手边书架上抽出和契诃夫、《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在一起的,群众出版社1996年12月2版2印的“内部发行”版《古拉格群岛》。随便翻开一页,梅列日科夫斯基、恰尔诺夫斯基、诺沃鲁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好多“老司机”让人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上中下三册共2000多页150多万字里面,恐怕姓名就占去了20万字吧?!最后还是放了回去,抽了《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集》下来换换脑筋,后面还有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和《锌皮娃娃兵》。

另外,在看到“我甚至无法理解,有人会认为我的自由不是自由”这句,我不由自主向书架上米尔顿·迈耶的《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瞟了一眼。


S·A·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祭祷》(中信出版社2018年8月1版,2019年7月4印)读书笔记23则:

1、见证的代价是生命。(P.31)

2、胜利日这天,来了一个将军。我们列队欢迎,接受节日的祝贺。队列里一个小子大胆发问:“为什么要隐瞒这里的辐射?我们受到多少剂量的辐射?”将军走了以后,他被部队指挥官叫去,挨了一顿训斥:“你这是在挑衅!你在制造紧张气氛!” (P.101)

3、我从阿富汗回来,我知道自己活下来了!而在切尔诺贝利,一切都相反:在你回家后,才慢慢地被杀死。(P.101)

4、有多少人受到了伤害,可没人为此负责。把领导关进监狱,这就完了。在这种体制里……(P.139)

5、我以国产纪录片的优良传统拍摄了:推土机手正在读《真理报》——标题字写得斗大:“灾难中的国家不会放弃。” (P.147)

6、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最可怕的。辐射检测员说的是一组数字,我们在报纸上读到的则是另一组。(P.147)

7、您亲眼说见,我这里满满一条走廊的病人,他们在等待。我一整天都能听到电视里那些声音。您就这样转告当官的,他们是一群废物。(P.157)

8、我想弄明白,这一切是谁的错?他是谁?我们该如何在这里生活?我们应该知道:这是谁的错?(P.163)

9、索尔仁尼琴的书出现在书架上,紧接其后又有沙拉莫夫、布哈林……就是不久之前,藏有这些书还是要被逮捕,会被判刑的。(P.177)

10、地方行政机关的人,他们怕的是上级领导。而那些上级怕的是链条上更高的上级。权力的金字塔就是这样建造的,领导就是国王。(P.180)

11、所有的病患资料都印有“秘密”和“最高机密”。他们让医学和科学卷入政治。(P.186)

12、我的妻子是一名语言学家,从来对政治、对体育不感兴趣,而现在总是要问我同样一个问题:“现在我们能做什么?接下来该做什么?”于是,我们开始谈论那些从正常思维角度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当局在沉默,而我们不会再保持沉默。而且……很快……非常快……一个志同道合的圈子马上就聚集起来。口令是:“你在读什么书?是索尔仁尼琴,普拉托诺夫?来我们这里……”(P.187)

13、大多数领导根本不想知道什么物理、数学,他们都是在高级党校毕业的,那里只教给他们一门课。(P.196)

14、我可以向你证明,切尔诺贝利事故的责任不在科学,而在人,不在反应堆,而在人。至于政治问题,不是我这里要说的。(P.198)

15、我的丈夫受过高等教育,是一名工程师,他认真地想让我相信,这是一场恐怖袭击,是敌人的破坏活动。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P.228)

16、这就是我对你问题的回答:为什么我们知道了实情,却还要保持沉默?为什么不去广场,不去呐喊?我们写了报告……我已经说过,我们有工作笔记。但是我们保持沉默,并且绝对服从命令,因为有党的纪律——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信仰。(P.251)

17、他们把美国的机器人派到顶上,工作了五分钟就停下来了;又派去日本的机器人上去,干了九分钟就停止工作了;最后派去俄罗斯机器人,足足工作了两小时。这时对讲机里说:“伊万诺夫列兵,你可以下来抽根烟了。” (P.287)

18、报社记者飞到我们这里,给我们拍了合影,但完全是摆拍。他们拍摄了留下来的房子和窗户,再把小提琴摆到前面……他们命名为“切尔诺贝利交响曲”。(P.296)

19、我们被告知我们是幸福的……我甚至无法理解,有人会认为我的自由不是自由……我正在读索尔仁尼琴,我在思索……(P.2311)

20、土地上散布着数千吨,总共四百五十种放射性核素。它们的总量相当于三百五十颗投在广岛的原子弹。我们应该谈论的是物理问题,物理定律。他们却在谈论敌人,在寻找敌人。(P.325)

21、他们害怕上级发火胜过害怕原子。每个人都在等电话,等指示,但自己什么也不去做,害怕承担个人责任。(P.326)

22、他们嘲笑乌克兰人——他们在克里姆林宫跪着乞求资金、药物和辐射剂量检测设备,而我们只用了十五分钟报告情况:“一切正常。我们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对付。”他们赞扬说:“好样的!”多少人的生命换来这一句赞语?!(P.327)

23、我们读索尔仁尼琴、沙拉莫夫、韦涅季克特·叶罗费耶夫……我们互相请客,在厨房里说个没完,饥渴地诉说……晚上打开电视:“不要轻信挑拨离间!”(P.336)

23、这是被隔开的两个国家:一个是隔离区,另一个是其他地区。(P.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