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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记1289】李长声《阿Q的长凳》

新冠康复中,啃不动硬书、大书,只能翻翻不用动脑子的闲书。

李长声《阿Q的长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长声闲话”五种之一,淘来的旧书,2014年8月1版1印,17.4万字,78篇中日之间的文化渊源、文化比较随笔,一日读毕。总阅读量的第1289本。

李长声的书,最早读过的是随笔《枕日闲谈》,中华书局2010年9月1版1印;后来是“长声闲话”系列的《系紧兜裆布》;翻译作品读过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隐剑孤影抄》。书架上还有李长声的几本书待读,他读书太多,太能写了。另外在2020年6月10日,我读完了藤泽周平“浪客日月抄”四部曲,同时也读完了全部中国大陆出版的12册藤泽周平作品,由此藤泽周平成为我读过作品最多最全的日本作家。没有之一。

虽然是闲书,也有闲收获:

明治以前,日本说诗就是指汉诗,也叫做唐歌,即中国旧体诗。(《蜀山人》)

后花园天皇宝德三年(1451),临济宗和尚笑云担任遣明史书记官出使明朝。使团在宁波逗留三个半月,在北京逗留五个月后,终于在景泰五年(1454)二月踏上归途。行前,笑云游兴隆寺,独芳和尚拿起烧饼问:日本有么?笑云答:有。又拿起枣子问:日本有么?答:有。独芳和尚说:来这里为什么?答:老和尚万福。独芳笑了,赐笑云一卷自注《心经》。(《看明朝那些事》)好一个“老和尚万福”。

我们泱泱大国的书越做越大,不像是给人读的,只宜于壮观书架,可日本经济越不济,“新书”就越好卖,原因无他,唯其价廉也。(《武士家计帐与张大点日记》)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一件,尤其当下经济更加之不堪,能有便宜新书读,总还不至于让人对生活太过绝望。

董桥散文写得好,但有时觉得像人妖在那里顾盼生姿,美则美矣,不禁起一身鸡皮疙瘩。(《千石的念法》)董桥的散文,我读过几本,有的很好,有的很糟。李长声对董桥的这个评论也妙。

梅原猛认为:“要真正知道日本,必须要知道日本的文化;要知道日本文化,必须要知道《源氏物语》、柿本人麻吕、芭蕉。”周作人说过:“俳句以芭蕉及芜村作为最胜,唯余尤喜一茶之句,写人情物理,多极轻妙。”芭蕉生于1644年,姓松尾,名宗房。十多岁开始作俳句,起初就用本名。而立前后终于开创出自己的风格,即所谓“蕉风”。当时他在深川的住处是一个有势力的鱼商提供的,一间看守鱼笼的小屋子。芭蕉叫它泊船堂,这名字缘于杜甫的浣花草堂,而泊船,不消说,取自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芭蕉在《寒夜辞》中写道:“在深川的三股岸边结草庵,远望富士之雪,近浮万里之船。”有个叫李下的门人送来一株芭蕉,第二年春天茎繁叶茂,院落为之窄,屋檐为其掩,于是人称茅屋为芭蕉庵,芭蕉也就自称芭蕉庵桃青,后来干脆号芭蕉。(《芭蕉的俳号》)我喜爱松尾芭蕉其人其俳句近三十年,今日才得知芭蕉为何为“芭蕉”,可见我的所谓喜爱何其肤浅。去年也大概在此时,我的个人总结PPT用了松尾芭蕉“芒鞋斗笠,春夏秋冬又一年”作结语。今年疫情放开,人人仆倒,个人总结改为提交文字版,少了芭蕉的结语,总觉得肃杀之气愈重。

今秋何故自觉老甚

这是今晚给学堂一位中学毕业生Curry的回信。去年和今年,他都在教师节这天写了一封信给我,并为了避免尴尬而故意延迟发送。今年的这封信,他不但是用的繁体字,写作上更是大有进步,所以期待日后能够拜读他的大作。人是很难自知的动物,只有在年轻人的身上,才知老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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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信佳。

去年和今年教师节,都收到你为防尴尬而刻意延迟发出的邮件,是真欣喜。尤其今年的信,看得出写作较去年大有长进,似渐有民国风范,重读再三,欢喜。

我现在的自编教材,仍然是用的繁体字,并鼓励你的学弟学妹们也用繁体字写作。他们可能还要再等几年才能略微体会此举的用心。

看到你信里说放弃了英语,改学更有兴趣的日语而总是拿下年级第一,长舒一口气。安心。不再是之前那个仅为不同而不同的叛逆者了。

佛陀说修习有八万四千法门。修行的目的是要成为“独特的自我”,而不是人们常常说的“更好的自己”,因为后者的这种表述带有欺骗性。这种欺骗性首先来自对“好”的定义——被赞颂的与被唾弃的,不同的立场与不同的视角,所有被大众所认定的“好”都是值得怀疑的——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是自己认为的好还是别人认为的好?所以每个人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法门,独一无二的那一个。祝贺你开始成为“自己”。

看到你的成长,借松尾芭蕉的俳句——

今秋,何故

自觉老甚——

飘飘鸟入云……

我一直喜欢俳句胜过唐诗宋词,但苦于不懂日语,无法领略其原文意境,憾事一件。但说不定未来能读到你写的,也是人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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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Curry的来信——

拜啟:

教師節同中秋節快樂。

正值佳節,有圓月與病毒作伴,想來這樣愉悅的體驗也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吧。

我也因為疫情的原因,此刻也是坐在教室裡,同大部分不能回家的同學一起,啃著過咸的雲腿月餅。同學無一不在發出哀嚎,以抗議這“不人道”的境地,我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竟然想起一句話: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於是便找了個機會離開座位,逃離這模式化的群體悲傷,便順手寫了這封信。

自上高中以來,便把學習了近六年的英語暫時拋棄了,改學了日語,未曾想著興趣所驅使的科目,反而使我總是拿下年級第一。在日語中,學習用日本漢字寫作“勉強”,我想,我學英語到底是勉強的,但日語不是,便是“學習”了。

日語中的日漢很多,雖然有部分變體,但基本與繁中無異,遇到變體日漢,我也有去翻找對應的繁體中文,結果就是:在大量的查找和書寫的過程中,我竟然忘記些許簡中!便乾脆只寫繁體,後來甚至在期中考試的語文卷上,通篇用繁中作答,為此還被老師在課上批評了一番。這便使我心中不平了,便常常暗想,這要換做黎明老師的話,怕不是會鼓勵我多寫些咧。

校外的街道如此冷清,夜空中飄著細雨,這細雨使月光朦朧了,同被都市霓虹燈所反照的偏黃的夜空,一同顯得如此孤獨。

這月亮同在家中陽台所望見的,終究是同一個,未來與過往,也同是一輪月光。

很喜歡一句詩,用日語翻譯的話有兩個版本。

天と地が共にこの时である。

天涯此の時を共にする

個人更喜歡前者,但並不改二者的同意。

天涯共此時。

祝健康。

於二二年中秋

另注:以防尷……為了模擬信件的郵遞時間,此為延遲發送的郵件。

河底沙

大暑刚过。

恬静寂然,蝉声入岩。这是松尾芭蕉的俳句。

俳句和古诗词一样,不能仅从文字去理解,因为它是一个场景和画面;要成为这个场景的一部分和画卷中人才能体会。

昨天晚饭时一家人边吃边聊,又聊到了考试和读书。

我说家里的藏书数量和种类,大概率就是子女的人文素养基础。然后举了身边的几个例子:海龟C老师,夫妻都是硕士,家里藏书三千册起;文学博士W老师,家里藏书没有五千册也有三千册;Z老师夫妻都是博士,家里藏书1万册打底,还不包括墙角桌下成垛成堆未插架的。当然,这个样本量不构成任何统计性分析结果,也不能以这个不知道是定量还是变量的量来推断其与结果的关系。我就是个破例。这就像“张小花家里有矿,所以他是个土豪。”与“陈四毛是个土豪,所以她家里有矿。”的简单归类逻辑陷阱。类似的逻辑陷阱还例如《木偶奇遇记》中一旦匹诺曹开始说谎,他的鼻子就会变长。那么,如果匹诺曹说“我的鼻子会变长”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匹诺曹的鼻子变长了,说明他说了真话,但好像也能证明他说了假话。但可以明确的是,家里的藏书与考试成绩无关。因为读过一些书,能写清楚一句话、一件事、一篇文章与语文能不能考高分一点关系都没有。考试都是狭隘的,当然也是必要的。论考试,我和太座都是河底被浪早早淘下来的沙,我们的子女也大概率连三流的“小镇做题家”也拼不过,所以,我认为阅读是为了取悦自己。考不考试什么的,随便了。

蝉声满池,日日是好日

早上六点,天亮没多久。打开卧室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坐回床上,看着园子里的桔子树、黄瓜、辣椒,还有树下葱葱的十几盆铜钱草,想:如果今天是我这具肉身活着的最后一天,我要去做什么?

认真想了一回,千头万绪,又无从提起,还是决定做好今天应该做的。换了衣服,去叫女儿起床。

“昨天想过一个问题,我敲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是要给谁看?如果我想给谁或更多的人看,满足某种虚荣心,或搭建某种人设,就应该发在朋友圈、微信群里,并希望有更多人来交流互动。可是我现在对发朋友圈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关闭了博客的评论功能,我其实不想和别人分享什么,甚至有没有人看我都不关心,也不想假装成某种生活。”上班路上,我对坐在副驾的太座说。女儿在后座听喜马拉雅电台里的故事。

“这也是你的一种习惯,更在乎自己的感受。就像很多人写日记,不记录下来就总觉得这一天缺了点什么,就像我每天早上不练瑜伽就浑身不舒服一样吧?!”太座说。

“也是。我们的上一辈和我们自己,都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之所以过得还算闲适,就是不怎么去和别人比,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去比较就不会求不得,就不苦,就能找到自己。可能别人会觉得我这就是‘内卷’和‘躺平’了,但这也是有了比较。就像阅读,如果我想读原版书就要去学英文,那我想看的还有法国、德国、俄国作家的作品,我是不是要去学这么多语言才算不‘内卷’?那我又哪里有时间来阅读呢?跟那些一年也不读一本书的人相比,他们是不是也‘内卷’得厉害?我觉得‘内卷’和‘终身学习者’一样也是一个热门的伪概念。”最后我说:“中国过去的书那么多我都读不过来,二十五史这辈子能读一遍就大满足了。”

这两周的工作,主要是整理图书,建档。上周在小学部,这周在校区在生态公园里的中学部。中午从中学部步行去小学部和女儿一起吃饭,太阳晒得头顶发烫,在路上差点踩到两条蛇,大的一条约一米长,小的那条只有筷子长短,都是通体碧绿,脖子后两侧各三个黄色倒三角形图案,像是菜花蛇。边走边想,小的那条,这么细细的,它吃什么呢?

饭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在雨里走回中学部,整个校区就我一个人。操场一角,如麻的雨脚在师生建造的生态池塘水面上,踩出一阵一阵的鸡皮疙瘩。坐在图书馆窗下看雨,树上滴下来的雨也好像染到了叶子的颜色,满眼的都是绿。

午后清凉,蝉声满池,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

今日大暑,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行不尽,一路青山

月初网课初开时,我和学生一起尝试完成的第一项“课题”,是用一句诗给此次疫情中援助我们的日方友人回信。

选哪一首的哪一句?有选《诗经》的、唐诗的、宋词的,都还不错,学过的诗词都还在,在课堂上大家互相分享。轮到我时,也分享了我的回信:

天武天皇之孙长屋王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句,我回信选“俳圣”松尾芭蕉的“如今可闻,布谷鸟啼了。”以两国虽隔海相望,但季节到了,不管海这边还是海那边,布谷鸟都会啼叫为应。

《诗经·无衣》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句,我回信选的是种田山头火的俳句“添柴火更旺,雨雪今晨来。”雨雪为疫情,意为感谢日本友人这雪中送碳的义举,众人拾柴火焰高,疫情的“寒冷”终会过去,迎来春花开。但我认为“与子同袍”或比“与子同裳”佳,因“裳”为下衣,战友、兄弟或朋友为“同袍”。

“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句,我回信选的还是松尾芭蕉的俳句“樱花浓灿如云,一瓣瓣的钟声,传自上野或者浅草。”辽河的雪融化了,富士山的花也开了,在这樱花浓灿如云的季节,一瓣瓣的落花,一件件的援助物资和一声声的问候,伴随着邈邈钟声,从上野还是浅草传来。上野和浅草都在东京,代指日本。

唐代王昌龄《送柴侍御》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句,我回信选的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欢欢喜喜,老树与新叶,做朋友。”老树指两国一脉相承的文化,新叶指的是两国在新时代的国和民,继续做朋友,仍然是朋友。

我没有选唐诗宋词而用俳句作为回信,是因为日本人用“汉诗”——我们中国人的诗来表达他们的问候,我们回信当然也应用日本人的诗句表达感谢,这才不算失礼。

昨夜枕边书,再读《只余剩米慢慢煮:种田山头火俳句300》,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12月1版1印。

不惑之年后,睡眠莫名开始变得浅而薄。枕上乱翻书,翻到困了歪头睡倒。常常又凌晨五点醒来,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天亮,睡又睡不着,起又嫌太早。万般寂静,听着门外花园里的滴水声,真真是“欲寐还醒夜更长,流水响。”也是种田山头火的俳句。

俳句,这种最短的短诗,美就美在意境深幽。曹洞宗禅僧种田山头火(1882—1940),他或知晓,某个遥远日子的一件小事,日后会以一种鲜活的方式与当下结缘。所以当我们感慨人生的际遇时,通常都是基于某时某地与某的不期而遇。诗歌也是如此。或许是译者中文诗词功底厚,也可能种田山头火本身对“汉诗”有相当的研究,所以在他的俳句中,常常有与中国诗词呼应的妙处,甚至融为一体难分彼此,在出世与入世间,曲径通幽,落英缤纷——

“行到水穷处,春随溪声来。”唐代王维《终南别业》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山愈静来,花愈白。”唐代王维《入若耶溪》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啼哭稚儿返,灯明候汝归。”唐代王维《渭川田家》句“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悲烟一缕直,落日每浑圆。”唐代王维《使至塞上》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水田作底欲揽云,近黄昏。”宋代朱熹《观书有感》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大正十五年(1926年)四月,种田山头火“背负难解的疑惑,踏上行乞流转的行旅”。读书如行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只因心中惑难解,未解,“行不尽,行不尽,一路青山。”北宋圆悟克勤禅师早有说过:“看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