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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惊慌】十:新年快乐

这是一件好有趣的事。我记录不了自己怎么来的,但竟然可以记录自己是怎么没的。

天还没亮,女儿要我把佛珠留给她,“爸爸,我的千纸鹤陪你去住院,你把佛珠留下来陪我吧。”我把随身的凤眼佛珠放在她枕头边,抱了抱她就出门了。

到医院,交了三千块住院费,办好入院手续,在病房坐在床边等医生查房。

门边四十六床的大伯,输液吸氧昏睡中。他儿子样一四十上下男子一直坐在床头椅子上刷手机,听他和护士的对话应该是湖南人,毕竟湖南普通话还是比较有特色。

四十七床的大叔,这次住院又是喝酒引起的胃溃疡出血。夫妻俩头靠着头用手机看剧,从外放听出来还是抗日神剧,而且剧情狗血。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狗血剧还大有人看,是现实还不够狗血么?

右边靠窗的四十九床还空着,护理刚更换了床单,并问我要不要换,我说今晚可能不住在医院,她说什么时候晚上要住就再换,“你不在,别人在这床上也滚脏了。”

对面五十床空着。五十一床的胃溃疡大叔明天出院,正吊着医生说可吊可不吊的今天最后一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衣服裤子鞋子和我一样不是黑色就是深灰,感觉很奇怪的邋里邋遢不干净,我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如此油腻污糟且猥琐了?

五十二床上躺着五十三床的女儿,也在看剧,还好外放不大声。五十三床的大爷,七八十岁,胃溃疡再次大出血的几率很大,住院观察中。他老得眼窝和两颊深陷,如果不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顿,也算是五官轮廓分明,想来年轻时也是一枚帅气小哥哥。这个病房里,估计老帅哥爷爷是病情仅次于我的患者了。

听了两首泽野弘之,管床主任医生就带着一帮实习小鲜肉医生,蜂拥而来。了解了入院经过,她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奋笔疾书”的小鲜肉们说:“他这个主要排查是淋巴结核或者炎症还是癌细胞的转移,把相应的检查做了来看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就把抽血、心电图、全腹部CT加强、胃镜、肠镜、穿刺活检都给安排上了。“医生,我淋巴上这个也不小了,穿刺结果好不好都免不了一刀,找到原因要不就手起刀落,不穿刺折腾了?”我说。

“这个……你这个位置太深,不一定切得到哦。先排查下来我们再看吧。”

“好吧。”

一会儿,管床的医生小姐姐就拿了十几张单子来,记录了一些我的个人信息,问:“就你自己?”

我说:“就我自己。”

“那你自己把这些单子都签了吧。我今天第一天轮到这个科,有些不太熟悉,可能一会儿还要再找你补签点什么。”她说。我说:“好巧,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住院到这个科。都是新人,请多多关照。”

管床小姐姐染了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声音好听,人漂亮。有一种漂亮,不是好看而已,而是口罩遮挡了大半脸,只能见眼睛,但你能感觉到有光。在病房里的黯哑痿顿菜色里,她简直就是一道彩虹。

先去做了心电图,然后在影像楼里,上上下下关门闭户,不知道在哪里做腹部CT,到一楼核磁共振窗口问,说现在假期,让三号再来,才想起今天是元旦假期,二〇二一年的第一天。

回去找到管床小姐姐,说如果今天如果没有检查要做了,我就先回家,明早医生查房前回来。

“原则上,我们是不允许住院病人离院的。”

“可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只知道你已经欠费四百多了。”

“好的!我这就去交费。新年快乐!”

回到病房,把女儿折给我的千纸鹤放在床头柜上,去补交了五千块住院费。入院第一天,花完一个月的薪水。

【何事惊慌】九:墓志铭

医院通知,让明早八点去办理住院手续。元旦期间不会安排检查和手术,应该只是先去占个床位。

下午“迎新跑”结束后,女儿抱着我嚎啕大哭,因为她没有跑到第二名,所以没有获得第二名的奖品——印有幸福学堂LOGO的一个飞盘——“爸爸最喜欢的运动就是飞盘,我想送一个飞盘给爸爸,可是我没有跑到第二名。”

“飞盘是你给爸爸的爱的载体,现在虽然没有飞盘,但爸爸也收到了你的爱,这是给爸爸最好的礼物。”我抱着她说:“至于飞盘嘛,我们加强体育运动,明年把它跑到手!”

晚饭后,女儿在折千纸鹤,我借机让她帮我折一个,并告诉她,爸爸和妈妈一样甲状腺也有一点点问题,医生安排明天去住院,可能也会手术。“你折一个千纸鹤,爸爸放在医院病房的床头,陪着爸爸。”我说。

“爸爸你会不会死?”女儿问。

“你弟弟还这么小,爸爸是不会丢下我们的。”妈妈说。

我把女儿折好的千纸鹤夹在明天要带去医院的书里。

给中学部负责人发微信:“医院通知我明天入院,应该下周一就要开始各种检查和手术排期。我估计如果情况好,两周就可返岗,还赶得上期末;如果情况不好,那就下个学期见或再也不见了,哈哈哈……另外我想给学生一个交代,不要在期末突然就消失,因为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凡事有交代,事事有回复’。”

给学生一一发了微信,对高中生说的是“昨天我们课上说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明天就要去降服心中的猛虎了,快者两周,慢则一月回。”对初中生,说:“因我身体微恙,将从2021年1月1日开始休息几天,2021见。”

去年的元月五日,读完萧望卿的《陶渊明批评》,在被认为是陶渊明遗书的《与子俨等疏》中得到二十四个字,当时就决定把这二十四个字作为我的墓志铭: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

【何事惊慌】八:如人饮水

世上的事,大多可能“理解”,但通常无法“感同身受”。即便自己同样经历过一次,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更何况“医学就是一门什么都不确定的科学和什么都可能的艺术”。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早上和女儿一走进学堂,胸腔里好像内脏被掏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空虚。这就是一个即将知道自己会于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人,在面对生命中的日常的感觉吗?或者这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感受?虽然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诊断结果。

今天的课,讲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和贾岛、元稹的诗。在课上,我忘了我在等医院的电话,忘了那几个瘤,“古诗词从功利的角度看,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它不是一项职业技能,你比别人多背得五百首古诗词也不会比别人每月多领五百块薪水。但往往眼前没什么用的,放到人生的长度中去会发现有大用,并且人生也多是因为这些没用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和厚重。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对学生说。没说的话是:“如果不是靠过去二十几年读过的那些佛经和残存的这几首诗词垫底,我现在已经慌得一屁,六神无主,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谈诗?”课程最后,我用了喜欢的一句诗收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喜欢这句诗,但忘了作者是谁,译者又是谁。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诗从它触动我的那一刻起,它就是属于我的了。”

明天是二〇二〇年的最后一天,会有学堂传统全体师生迎接新年的“迎新赛跑”。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跑完再去住院。也可能元旦以前住不了院。在确诊之前,不准备告诉女儿。如果住院检查下来,是第一或第二两种情况,就得想想怎么说;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就不用考虑,照实说就行。

昨天告诉太座我可能的三种情况:第一种,其他地方的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就不只是一个癌,而且都是晚期,用医生的话讲就是“不需要治疗了”;第二种,其他没事,就是淋巴癌;第三种,淋巴良性肿瘤。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少不了手术。所以我准备放弃穿刺活检,其他检查做后,直接手术。

今天接了三通陌生来电,接以前都惴惴不安,又想、又怕是医院通知我有床位可以入院了。

【何事惊慌】七:这事没法准备

天不亮出门,在门诊大楼二楼超声中心候诊区的长椅上,看了半本彭国梁《书虫日记三集》,终于叫到我的号。十一点三十五分打印出了颈部淋巴结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报告。

十一点四十分,门诊大楼五楼消化科二诊室,昨天那位医生看了我的超声诊断报告,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你那里还有男床没?这里有一个要住院。”挂断电话,她在诊断报告后面写下“第一住院楼后二楼消化内科病房X主任”,递给我,说:“你去住院部找X主任,办理住院。”

在消化内科病房见到X主任,“没有床位了,马上有两个消化道出血的还要住进来,最快应该后天有床位,你保持电话畅通。”她接着说:“后天是三十一号,你如果元旦前不住进来,元旦后肯定就住不进来。多住两天吧,没办法了。你这个要穿刺,还要做胃肠镜,要判断是不是胃肠的转移到淋巴了,或者还是淋巴的问题。”

她虽然没有说“癌”字,但我们都懂。等待,只有等待。电话告诉太座大人现在的情况。

最难的准备,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准备;同样,最难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结果的过程。

又去了也闲书局,想买阿巴斯的诗集,没有。怎么能没有阿巴斯的诗集?

买了汪涌豪的《中国游侠史论》。

也好。本来参加不了也闲书局从三十一日晚上八点半开始的“诗歌朗诵跨年会”,如果住院,就可以溜出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文人们的诗歌朗诵会,那场面想起来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太疯狂了——但与这几天的事相比,这疯狂的事也显得温和。

到家,太座说查资料知道了为什么医生一开始就让做胃镜,然后又让做胸部CT了,“右侧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可能是发生于肺组织的肿瘤,比如说肺癌发生了锁骨上淋巴结转移。由于消化道的肿瘤所导致的,常出现左侧锁骨上淋巴结转移而表现为局部的包块。所以你的胸部CT诊断结果排除了肺癌,现在是要排除胃肠道癌的可能。”她说。

和太座再次明确了四不治——晚期,不治;过度医疗,不治;不计成本维持生命,不治;靠插管或外部仪器维持,不治。我说:“疫情,不能去旅行,还好有好多书还没看。我晚上准备几本书住院时读。”太座眼睛红红,我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不死,我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知道自己大概会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旅行。而孩子,会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的

晚上十一点,母子三人都睡了。我在书房选了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费莉希蒂·海斯-麦科伊的《世界尽头的图书馆》和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三本书,前两本没读过,只是看着书名就从架上抽下来的。

这事,很显然,没法准备,或者我以为一直在准备着。

【何事惊慌】六:余生皆假期

右上肺实性小结节,径约5*4mm,余部肺内未见异常密度影。

“这样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每年保持关注就可以了。”医生拿着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说:“其实,我们最关注的就是锁骨上和脖子后的淋巴。这两个地方如果有状况,一般就是晚期,也不用治疗了。”

“那胃镜我还做不做?”我问。

“你想做也行,就当是做个深度体检。”

“那就不做了。谢谢。”

离开医院,去也闲书局逛了逛。本来想问问书局的各位——如果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你会推荐我读哪一本书,但觉得太矫情,就算了。买了一本伊坂幸太郎的短篇小说集《余生皆假期》。余生皆假期,做点自己开心别人也开心的事,凡事不强求。

回到家,天上影影绰绰晃出了点太阳,这在贵阳的冬天实在难得。一家四口出门晒太阳,腊梅开了,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香。

晚上,太座边喂奶边和我闲聊。她再次翻看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和门诊病历,发现并没有关于右锁骨上方淋巴的检查报告,于是我们开始就是否还要再去做一个颈部淋巴B超讨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能够确定下来的,这最终让我感到这两天所经历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混杂着沮丧、愤怒的烦躁。

“我心情很不好,不聊了。”我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不要再去检查?

【何事惊慌】五:这是一个蠢问题

为什么不能是我

彭国梁的《书虫日记三集》,上海辞书出版社“开卷书坊”第二辑之一种,二零一三年六月一版一印,比《新华字典》略长的开本,正好随身携带,就诊排队等检查结果时翻看。昨天带的是许知远《十三邀》四本套装的第二本,正常开本,但厚了塞进包里鼓鼓囊囊的,在医院里看完了陈冲的访谈。

早上出门,天还没亮。出小区遇到七八辆车打着双闪灯,头一辆挂着白花,是从景云山殡仪馆出来的车队。想起我还没选好自己的公墓。我需要安葬在公墓里吗?骨灰撒掉会不会更好?还是留一小罐吧。有个黄铜香炉没怎么用,收拾下,大小刚刚好。

“为什么是我?”这是一个蠢问题。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人世间真的有什么是平等的,不是“人人生而平等”,也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不是“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而是死亡。

车上中环,渔安隧道里七八辆车打着双闪,又是一个车队。为什么去往公墓的车队会向市区行驶?看到头一辆车头有鲜花,原来是结婚的车队。

两千五百年前,悉达多太子的迦毗罗卫城四门出游所见,恐怕也就是这样吧?人生到底是什么?

疑似莆田系庸医

“你怎么会想要挂消化科的?”这是我重复一遍昨天见“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的两句话后,这位消化科医生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我的症状,也不是感受。我有点纳闷,从来没遇到过医生问这个问题。没见过牙医问病人为什么要挂牙科的嘛。

“是昨天的医生让我挂这个科的。是不是这个锁骨上方淋巴有问题找不到合适的对应专科?”我追问。

“哦~这样。这个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专科。先做个胃镜。你先去交费。”医生说。

什么情况?我是遇到潜伏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的莆田系庸医了吗?既没有摸一摸颈部也没有问生活习惯或工作环境,我要看的是淋巴,但一来直接先上胃镜,这脚痛医头是哪一出?我心里光火,忍住,问:“要不还是先认真做个检查看看锁骨上方淋巴的情况?”

“也行嘛。你把围巾解下来,我摸摸看。”

解下围巾,医生摸我脖子左右和锁骨上方,说:“没有摸到淋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摸摸你的胃。”然后从右到左按压胸腔下,腹部上,问我痛不痛,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没有。确实是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查淋巴要摸肚子。淋巴不是在颈部、腋下和腹股沟吗?

“我帮你开个CT检查。只是这个部位不太好做。颈部淋巴检查扫不到,胸部CT倒是能覆盖,但这个位置不是检查重点。”

“那你帮我注明一下?”

“也行。我注明一下,你去交费,出结果了再来看。”

淋巴癌?胃癌?

CT室,给医生说了我做这胸部CT的目的不在胸部,在锁骨上方淋巴,还请多留意一下。然后躺下,被送进那个滚筒洗衣机里,也没敢睁眼,怕做个检查把本来就近视的眼镜弄瞎了。时空穿梭了大概十几秒?二十秒?按照机器语音提醒憋了两口气,就说“可以了”,起身问什么时候出结果,“明天下午两点后。”

好吧(否则还能怎样),回到门诊楼,告诉医生,CT结果明天才能出来,问什么时候复诊,“明天一天我都在。”她说。

回到家,给太座说遇到了庸医,我看脖子上的淋巴,她让我去做胃镜检查。太座和表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移植科医生)在微信里聊了这事,表妹觉得胃镜应该做。太座把聊天记录发给我,随即又发了一张截图来,说:“这是昨天晚上表妹发给我的,她还把关键地方圈起来了。”

我点开图片,放大红色下划线那句:“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同样也可见于恶性疾病,比如肿瘤性疾病。最具有特征性的是左锁骨上淋巴结肿大,一定要警惕是不是有胃癌。”

这是什么情况?我明明是去检查淋巴癌的,为什么会是胃癌?

“你为什么昨天晚上收到没发给我?”我问。

【何事惊慌】四:最好的事情

“你还是把这个号退了,另外去挂一个消化科的号。”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楼六楼“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听完我的两句话简短描述后说:“明天再来吧,周末这些检查都做不了。消化科的号好挂,每天四五个医生坐诊。”天不亮就出门,见了医生,我说了两句话,他说了两句话。

“医生让挂消化科,明天再来,把今天这个号退了。”离开医院前,在自己的手机上挂了周一消化科早上八点十分的号,然后给太座发了条微信。

回到家,正在给二娃喂奶的太座问:“号退了吗?”

“这个号不是你在手机上帮我挂的吗?要退也只能你在手机上退,我退不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在医院服务台问问?”

“我活了四十几年,好像没听说过挂的号医生看了说可以退号的。想着手机上挂的号,可能手机上可以取消。挂这个号好多钱?”

“十块零五角。”

“我们以后不要为了这种十块零五角的事情吵架了。”我说。如果又吵架,会是为了什么事呢?我在心里想:起码要是比十块零五角更重要的事才行。

还有一张电影券,十二月三十一日到期。太座觉得不用掉可惜了,“要不你去看场电影吧”,她对我说。

“好久没看刘青云拍的电影,我去看《拆弹专家2》吧。”我喜欢二〇〇七年杜琪峰导演,刘青云主演的《神探》。

十点二十三分,电影开演前两分钟,我在电影院里给中学部负责人发了一条微信——

我明天需要去做一个淋巴癌的检查,因此要请假一天,望准为谢!

电影散场,收到中学部负责人微信:“你别吓我……”

我回复:“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人间喜剧’”。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为是“人间喜剧”是因为:如果没事,只是需要保持关注,当然是一出“喜剧”;如果需要手术,那就“做”掉它并保持关注看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当然也是“喜剧”;如果不好,那就不好嘛,我活着已经做好了自己,父母身体健康,老婆娴良,儿女双全又都乖巧。现在没有时间了,我的那班船要出发了,回头看,都像是在看别人,和别人的人生。如果没有来世,那就最后看这一场自己的电影,一幕一幕,一帧一帧的过;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个修行者,试试去弄弄清楚生命是怎么回事。最好的事情,都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何事惊慌】三:愿望

“先生,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容易疲劳,或者饮食、睡眠不太好?”体检做颈动脉B超时医生问,我说:“没有。饮食、睡眠都正常。”

“那你把头再转到左边,我再帮你看看右边颈部。”

我躺在检查床上,把头转向左边,墙纸是一种浅色暗花的。

“先生,我给你说一下”,医生一边再次检查一边对我说:“这个不会体现在你的体检报告里,因为这超出了今天体检的范围,但我建议你尽快去三甲医院检查一下,最好星期一就去,因为今天星期六,估计很多检查做不了。你右边锁骨上方的淋巴有几处看起来不太好。”

“我去年体检时淋巴没有异常,现在它看起来有多大?”我问。

“目前倒是不大,但看起来不好。”

“这个不好的概率有多大?”我和医生都知道这个“不好”指的是什么。

“现在看来是一半一半。”医生说。

我看着墙上若隐若现的暗花,心里想:这就来了。去年体检,太座查出甲状腺癌,手术切除了一侧甲状腺。当时就庆幸不是淋巴癌。

回家的车上,我让太座在APP上预约挂号,“不要太担心,可能是你前段时间鼻炎引起的。”她安慰我。

“这个事情,一般是要做最坏打算,按最好来生活。没事最好,有事也都在意料中。”我一边按照导航的指引开车,一边说。

“最坏就是像我一样动个手术,切除,就行了。”

“不。你说的这个是中等打算,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我还有半年时间,因为这是淋巴,一旦扩散,短时间就会遍布到全身,手术都没用,想治都不知道治哪里。最好的打算是,这是普通结节,但要每年或者每半年检查一次,有可能随时变坏,也有可能几年也没什么变化。”

下周一至周四,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号都满了,只有周五还有号。“但周五是元旦节,会不会也做不了检查?”太座问。

“周五就周五吧,也不急在这几天。如果真的这么急了,那这几天也挽回不了什么。”

“我再看看。”太座继续在手机上试。

人生就是魔幻。上周看到菊池祐纪的《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君》,昨天读到谷川俊太郎的诗《虫子》,里面有“我明天不会死去吧”句;还想到《西藏生死书》里那句“一个人怎样活,就会怎样死,没有哪一种布施意义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今天我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只剩下六个月可活了。“人还是要有愿望。至少,我的愿望今年实现了。”我对太座说。

太座问:“是什么愿望?”

“读一千本书。从二〇〇六年到昨天,一共看了一千〇三十九本书。下一个愿望是读完二十五史。”

“一千本书读了十四年。你书房现在有多少书?”

“大概两千本。”

“那全部读完不是还要十四年?买书的节奏是不是要停下来?你平时也在零零碎碎买书,都看不完了。那些什么阿富汗、以色列的,都是厚厚一大本,一本你都要啃好久。”有时候,太座的脑回路清奇出奇,只好说:“也是的,估计我没了以后,楼下的书房你们也去得很少,因为文学和趣味的书不多。不过如果不买书,不读书,那我又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呢?”

“你可以少买点,慢慢看嘛。”

“也是。有的书确实看得快,有的书就读得慢。比如《宋史》,两个星期我才读了《太祖本纪》十几页,眉批、夹批写得密密麻麻。”

到家,终于挂到了明早八点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门诊的号。

我考虑要写个遗嘱或授权书之类的东西,主要是要在我清醒时合法授权给太座,在我神志不清要靠外部器械延续生命时,就直接放弃治疗。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好好来,好好去。

如果明天的检查结果不好,那我就要开始重读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了。

【何事惊慌】二:甲状腺乳头状癌,约好此去的人生

我们就这样在午后阳光下的花园里,一边吃水果,一边闲聊,约好此去的人生里,努力做到三个“不”——不生气、不着急、不计较。

手术

我和7岁半的女儿花卷在人声喧闹的手术室外等待。她在听熊爸爸的故事,我捻着佛珠默念六字真言

等待的时候有点困。我5点起的床,开机就收到住在楼上奶奶的微信,说花卷凌晨3点醒来就不睡了,吵着要找爸爸妈妈。上去接了女儿下来,一起到医院。一路上对女儿凌晨的哭闹感觉不太好。

太座是早晨7:48在护士带领下走进手术室的。她是今天的第一台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

9:35,手术室外的扬声器里呼叫甲状腺外科XXX的家属速到手术室旁的协谈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上女儿小跑进去,看到三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在等我。

右边一位年轻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白搪瓷托盘,里面一个有大拇指大小,水滴状的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你好!这是切除下来的XXX的左侧甲状腺。你看,这个结节是不好的,恶性的。”左边的主刀医生用镊子揭开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大的一头,大约有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肉团给我看,里面呈灰白色,像一团刷墙的涂料的颜色。

“另一侧的甲状腺现在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你决定下一步的手术方案。”主刀医生继续说:“一个方案是为了防止复发导致二次手术,这次就把另一侧甲状腺切除;另一个方案是保留另一侧甲状腺,但不排除二次手术的可能。”

“这两个方案的最终结果有什么不同?”我问。在听到“恶性”这两个字后,我的大脑一度短暂空白。我们有想过可能是这个结果,但没想到事实就是这样。现在太座全麻无知觉躺在手术台上,我没有任何医学基础却要做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于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信息。

“保留好的一侧甲状腺,就保留了一部分正常功能。”两人身后的那另一位年轻医生说。

我问主刀医生:“如果选择保留一侧甲状腺,二次手术的概率有多大?”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但我没有准确的数据告诉你概率有多大,只能说概率不是很大。”他说。

“那您建议采取哪种手术方案?”我继续问。

“建议保留一侧甲状腺并进行颈淋巴结清扫。”他说。

“那好,那就保留右侧好的甲状腺。辛苦您了,谢谢!”

“好的。”主刀医生得到我的答复后,三位医生转身离开回去继续手术,我也去到手术室门外继续等待。

半小时后,手术室外扬声器又在呼叫甲状腺外科XXX的家属速到手术室旁的协谈室。“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心里一边想一边拉上女儿小跑过去。原来是让在手术同意书上补签字。

11:45,太座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12:05,回到病房。脖子上压着盐袋六小时后的晚上18:00,太座艰难的小口小口咽下半碗蔬菜稀饭。晚上用吸管小口小口喝了几次水,半醒半睡到天明。

甲状腺乳头状癌

2014年,太座在体检时查出有甲状腺结节。2018年体检,几年时间结节从0.9cm慢慢长大到2.4cm。

2019年2月14日,太座的甲状腺结节在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评级为4C。当日就在甲状腺外科办理了预住院,并做了手术前相关检查。22日接医院通知,23日正式入院。25日接受了甲状腺手术。

2月26日早上6:00,喂太座空腹服了一片左甲状腺素钠片。

8:30,医生查房,太座恢复良好,医生让吃了早餐下床活动。同时直接递给太座一张检验单。我们一看单子,是昨天手术切除的甲状腺冰冻切片检查报告。检查结果为甲状腺乳头状癌,癌灶直径0.5—1.5cm。淋巴结节的检查结果还要等3—5天。

看到“癌”字,我立刻想到的是病人面无血色虚弱不堪,放化疗后头发脱落,时日无多苦苦挣扎求生的样子。虽然昨天就知道是恶性的,但当“癌”这个字这么直接出现,还是难以接受。

下楼买了一碗馄饨回来,太座细嚼慢咽全部吃完。从前天晚上22:00起到昨天下午18:00,她就只吃了半碗稀饭。现在看到她胃口恢复,我相信她身体也应该很快会好起来。

从病房出来扔垃圾时,给学堂的颜校长发了一条微信,说我这个学期不能再兼中学部的中文课了。

就算不上中文课,我的工作量也已是超过每周40小时,最多时达到70小时。我想我应该留出一些时间来,给自己和家人。

三个“不”

术后第三天,医院就让出院了。

前天,一家三口一起拼装好新买的花架,把分散在楼上楼下前后花园里的盆栽花草都搬上架。花卷志愿当园丁,照顾这片“新森林”。昨天还去花鸟市场买了两盆花,一盆玫瑰,一盆一帆风顺。

今天是术后第六天。好久不见的大晴天。

中午,后院满是在风里阳光下飘飞的床单被套。我们把花架上的几十盆(瓶)花都搬出来,和我们一起晒太阳。

花卷玩水、浇花,好不快乐。我和太座坐在台阶上闲聊。

我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和担心。反过来太座却还安慰我,用她手术后变得低声沙哑而温柔的嗓音说,这个癌的治愈率很高,网上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此生一定要患癌的话,就患甲状腺癌好了。

我们就这样在午后阳光下的花园里,一边吃水果,一边闲聊,约好此去的人生里,努力做到三个“不”——不生气、不着急、不计较。

我曾对太座说,我们俩到现在还没有分开,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一男一女,两个正常人,能心平气和地长久相守,是人世间最大的奇迹。”世间如此有趣,我们才不要生气。

不着急,春天已经慢慢来,各种花在慢慢开,孩子也在慢慢长大,我们都不要着急。过好当下这每一天,不用去管以后如何。就算树叶在秋天掉光,春天一到,还是又满树绿芽。

不计较,凡事做好自己,不争不辩,得失小小,放下天地宽。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是一蔬一果这样的简单生活,也是开心快乐。

人生夏后渐入秋,白云苍狗,何事惊慌

【何事惊慌】一:人生夏后渐入秋

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就像人生。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想做什么样的人,自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有了小孩后,大家再见面,开场白不再是最近天气怎样,在忙什么等等,会多了更多共同话题——你家宝宝怎样我家宝宝又怎样怎样,都是讨人喜爱。细细再听,就都会渐渐变成好像奶爸奶妈们在洋洋得意自己的人生至宝,脸上荡漾的满满都是幸福。然后都会觉得,有了孩子,人生突然就跳了轨道,甚至是脱胎换骨,三观尽变——突然一个小小人和自己有了莫大的关系。每天有没有按时乖乖饭饭,有没有吃蔬果,营养够不够,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看,有没有拉臭臭,量够不够……这些平时自己都不太去注意的小事,突然间变得无比重要起来,时刻牵动着心里的那根小小神经。

下班回家,孩子翩翩蝴蝶张开手臂咯咯叫笑着扑到你怀里,工作累不累,晚餐吃什么统统都不重要,来小脸亲亲先。

有了孩子,伴随孩子的成长,爸爸妈妈们也才开始又一轮的成长。当爸爸妈妈老去,变成了爷爷奶奶,如此就是生生不息。

买菜和带小小人遛街一般是爷爷的事。只要爷爷不在家,你问家里那小小人,她都会认真告诉你,爷爷买菜去了,爷爷回来就要带我出去坐车车上街玩。

每月几家人的水电多少,余钱该怎样规划,谁的银行户头里活期该存多少,定期又有多少到期的要并和转,全是奶奶操持。奶奶还喜欢打一块钱的小麻将,白天要照顾家里的小小人不能去和麻友们”实战”,就在电脑前玩麻将连连看。于是如果奶奶不在家,你问那小小人,她都会嗲声嗲气要么说奶奶去银行了,要么说奶奶去打麻麻了。姑爹姑妈没来时她都说就是在开车车;然后哥哥在上学,一周见到一次,一身运动装,不是打羽毛球就是跑步回来。爸爸妈妈是都要去上班的。

有时爷爷奶奶要一起出门,那就得带上个小小人。有时候她会自己走去走回,只要牵着就好。有时回来走累了就会耍赖说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肚子好疼蚂蚁要咬脚脚要抱抱。爷爷已七十好几,奶奶也快七十了。抱不起,就背了一路回来,要腰酸背痛好几天。

再过几个月,小小人就要上幼儿园了,爷爷奶奶也得脱身了。

爷爷喜欢泥土,他甚至可以除了吃饭睡觉,整天待在小花园里哪里种什么花什么菜,把前后小小几块土地打理得椒红菜绿一派繁盛的样子。

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

有段时间咽喉一直痛一直痛,中西药一把把吃一瓶瓶灌,毫无效果。中西医的医生们都对我说,慢性咽炎没法根治,好好保养身体吧,多吃多锻炼,让每次发作的间隔时间尽量长一点。这就像是宣判。晚上痛得睡不着,一个人坐起来想,可能时间差不多了。给自己想好了墓志铭。

有天对太座大人说,如果哪天确诊了,不用过度治疗浪费钱,房子存款全部留给你,另外去找个好男人;花卷交给爷爷奶奶,花卷成年前他们如果也不在了还有姑妈,孩子就像春天野地里的草。

太座大人抿嘴笑着说,父母你要好好的照顾,你的老婆会陪着你。你的女儿,你要自己陪着她长大。
突然就觉得,慢着,如果没有这茬,难道我就可以与天同寿?

人生无论怎样,终归都还是死路一条啊。

知非不改才是最大的病,如果我都改变不了我自己,那三世诸佛也是无能为力。于是每天早上5:30起床,在自己那只有6坪大小的道场里换上道服,开始新的一天。把从大昭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哲蚌寺和印经院等七八个寺院地上捡到的各种珠子和星月、凤眼串在一起,除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就是继续从20年前就开始但一直未成的600万遍佛号,以及“温、良、恭、俭、让”五个字时时提醒,和太座大人说的——世上的一切幸福,都来自于利他的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念念相续,是为轮回。

周末不上班时,爸爸妈妈会陪小小人,爷爷奶奶得以小小休闲。爷爷可能会去花鸟市场逛逛买点花盆花种什么的,奶奶会去和麻友围在桌子边玩零和游戏。

3月的一个周末,奶奶晚饭时接到麻友电话,说刚刚还在一起搓麻将的一位80多岁的麻友“走了”,就在晚饭时,他筷子掉到地上,低身弯腰去拣,然后背部痛,在沙发上躺了没几分钟,人就走了。

晚上奶奶去和故去的麻友最后坐了坐,回来唏嘘不已。爷爷性子慢,奶奶性急,两老因此常常拌嘴,借此我对奶奶说,多休息,少生气。

楼下照相馆开了好几年。老板看上去40左右,敦实黑善,老板娘烫着卷发。他们夫妻在转角不远的另一条街上还开有另一家相馆。平时他在那边,妻子在这边,早上一起骑电动车先来这边帮妻子开了店,然后自己再去那边开店,下午先关店再骑车来接妻子。

平时路过,总隔着相馆临街玻璃看见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的电脑前。有时候去照证件照,会看见她在看韩剧。

有天下班回家,看到相馆外层层叠叠围了几圈人,有一辆急救车停在门口。我不喜凑热闹,想可能是哪位来照相的客人不小心弄伤了。后来几天相馆一直没有开门,再后来换了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看店。

前两天晚饭时,家人闲聊,小小人的奶奶说你们知道楼下的照相馆的事么?我说看他换了个年轻人看店。奶奶说,老板在自己店门口摔了一跤,等急救车来,也无力回天,人就这么去了。

白云苍狗

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就像人生,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想做什么样的人,自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夏天的夜晚,月亮照完别人家的院子,又来照我们家的院子,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听月光静静从墙头汩汩淌下,一直淌满荷花池,满院花香,孩子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

我想,终于,等到我老啊老啊,哪天老不动了,就躺在我那道场里,闭上眼睛,任中庭里春天花开,夏天虫鸣,秋天叶落,冬天的雨挂在檐前结成冰;呼出最后一口气,野草会从身体里刺破皮肤疯狂生长,然后慢慢我的眼睛里、耳朵里会开出一朵朵小花。

人生夏后渐入秋,白云苍狗,何事惊慌?